Nevermore

唯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

Five Hundred Miles(下)

「前言」

-接上篇,读结局前建议先做心理建设。

-也许更像以校独为主的群像

cp只有佣占

是写过耗时最久却也最遗憾的文章,反复删改仍不尽人意,精力能力有限只能作罢,请用包容的目光看待。

写都写了……发吧(躺下、盖棺、埋土)


【正文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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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4.鸢尾、罗盘、枷锁.


  作为替补进到小队的是一个眉毛撇成八字的年轻男性。


  他戴着副皮质黑手套,双手举着步枪贴在胸前时惶恐又惊惧的样子就像初学者抱着单簧管。男人的眼珠呈现奇异的绛红色,在阴郁下垂的眼框内神经质地转动,白发和消瘦塌陷的两颊让他看起来似是一只皮毛枯槁的兔子,被命运无情地攥住耳朵从草场拎出摆在桌前。


  “安德鲁·克雷斯?"


  “是、是的,上校。"


  “我不是上校,士兵。我只负责点名。"诺顿·坎贝尔垂下视线,指尖沿名单下滑,数秒后终于在一众密密麻麻的打印机黑体字母里找到了新兵的名字。“我早说他们该按字母顺序排列……"面色阴沉的男性不满地咂舌,随着是习惯性的几声咳嗽,沉重模糊的气音像在肺部装了个破旧的风箱。他取下耳后别着的铅笔,在皱巴巴的薄纸上潦草打了个勾。


  新人士兵这时终于有勇气抬头,看到桌后人肩章上的两颗星。为了腾出手,安德鲁不得不把还在滴水的长柄伞夹在胳膊底下,披肩被濡湿,手臂布料缩水的冰冷束缚感让他有些不自在,但更让人难以承受的是他正身处拥挤的矮帐中,身后排队的人不耐烦地挪动双脚交替重心,间或撞到他装得满满当当的背包。


  中尉收下介绍信和通行文件塞进一边的资料箱里,有些疲惫地冲他摆摆手。


  “下一个。"


  白发黑衣的新人拿着新下发的肩章和制服从营帐走出来,此时地面已经被混乱的脚印搅得泥泞不堪,他咬着牙忍住不适从污水里趟过,在零零散散的扎帐和人群中寻找自己被分配的区块,低下头避开间或投来的视线。


  虽说是步兵团,但这里实际的人数最多算个营,机械载具与武器也不能称得上充沛,他们接下去在突袭里的主要作用是在前线开出一个缺口——说白了就是用于充当诱饵打奇袭的敢死队,所有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他想到之后将要面对的事就呼吸困难、双腿发僵,不禁再次埋怨起以前做交易时的中间人竟然那么不靠谱,使得自己被追责定罪,然后发配到这种地方等死。


  安德鲁走到目的地,那是一处勉强算得上干燥的区块,挽着裤腿和袖子的士兵们正清点和搬运杂物,看起来三三两两杂乱无章,却又有着一定规律,像流水线一样互相递着必要的工具,很快便搭建起临时营帐,并将易受潮的物资裹进防水布。士兵们似乎各司其职,但作为新人的安德鲁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也不敢主动询问或搭话,愣神站在空地无所适从——他原本以为会有指导员或者统一的训练,就像学校那样。


  “嗨,别挡住光好吗,我看不清字了。"背后一个轻佻的声音吓得新兵后退几步连连道歉,转过身看到一个把外套系在腰间的男人。


  发话的人看起来与他年龄相仿,偏长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高辫,左眼紧闭,附近盘踞着青紫的淤血。他个头精瘦结实,肩膀偏窄,正蹲坐在一截横木上,手里捧着手札埋头往上面写着些什么。


  克雷斯的眼睛好奇地跟着他手中的钢笔左右晃动,小心地靠近两步,而男人却潇洒地用连笔写完最后一个单词,然后啪地一声合拢本子收进口袋,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他站起身转动了几下肩膀,然后伸出一只手。


  “我叫卢卡·巴尔萨。"


  安德鲁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但他一向对外界不慎关心也缺少了解,因此没有把握。向陌生人追问有失礼节,于是他干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在同他握手时,他看见那只手上有着许多茧与墨斑。


  “幸会,我是……"


  “我知道,你是安德鲁·克雷斯。"还没等新人说完,巴尔萨便咧出一个得意的微笑接上他的话。


  “您是怎么……"一丝阴霾染上安德鲁惊慌的表情,对方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当然得提前记住未来小队成员的名字吧,虽然我不是队长。队长你应该已经见过了,就是那个负责点名的每天臭着脸的家伙,坎贝尔中尉。哦对了,他很讨厌别人这么叫他,原本他也是上校的候选之一呢,结果因为案底不光彩,连个少校的职务都没分到,就只能当个排长管管手下三十个人,然后看着队里个头最矮的小子鲤跃龙门当自己上司……诶,可别让他们知道这些事是我告诉你的,切记,身高这话题,千万不要在萨贝达上校面前提。"男人自顾自喋喋不休地说道,接连蹦出的陌生名字和前后毫无逻辑关系的话题像机关枪闷头打出的流弹,堪堪擦过安德鲁停滞的思路。他想巴尔萨先生大可不必担心自己泄密,因为他什么也没记住。


  不知是自来熟还是对新人的照顾,巴尔萨自告奋勇地帮助克雷斯安顿下来,告诉他行李放在哪,怎么区分自己和其他人的睡袋,以及平时的职务和军队日常程序——其实并没什么特别严格的规章制度,他们不像那些正规步兵团或者直属皇家的作战军队,大部分都是先前没有任何正规作战经验的人,或者说难听点,都是些犯了事被丢来服役的罪犯。


  在听到“罪犯"这词时,安德鲁的肩膀像触电般抖了抖,他扯着袖子想要驱赶心中蔓延的凉意,作为一个仍有信念的人,将自己与罪恶联系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卢卡的态度相对要放松和散漫太多,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局促,一边捆柴火搭起做午饭用的铁锅一边絮絮叨叨地讲着琐事,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一样。


  在他谈论到这里的总管事——也就是刚提到的萨贝达上校时,当事人恰好从他们的帐篷前走过去。两人短暂停止了对话,停下来一起看着他的背影。


  “他就是这儿的指挥官,咱们的上校。看到那标志性的大衣外套了没?"卢卡往上校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啊?"克雷斯用棍子戳着火堆,茫然地转过头。


  “萨贝达的大衣真的是很奇怪。我猜他肯定是把外套和里面的衣服缝起来了,不然怎么一直不掉下来?"


  克雷斯没有回话,他很难搞懂新认识的伙伴跳跃的思维和奇怪的脑回路,只是继续拨动木柴。


  “麻烦把左手边的罐子递给我,不不不,再左边一个。"巴尔萨把肉汤全倒进锅里,用一个大铁勺搅和着,不时用碟子尝一下味道,加点调料,这让新兵有一种自己在给话痨主厨打下手的错觉。“咱们英军的制服不太好看,尤其是那个傻乎乎的鸭舌帽。而长官的特权就是给自己披个外套,多戴点儿勋章和绶带……唉,总之一看就知道谁是这里管事的。有时候我在想他们不怕目标太明显被暗杀吗?"


  “那种事只有电影里会有吧……?"助手唯唯诺诺地表示怀疑。


  “说什么呢,常有的事。"


  回答他的不是巴尔萨的声音,克雷斯猛地抬头,看见坎贝尔背着手站在他们旁边,似乎是来看食物的准备情况。“您好……长官。"他识趣地往右挪了挪让出一个位置,但中尉没有回应也没有坐下的意思,只是对他们说:“午饭后在主帐集合。看起来等会上尉又要发表他那套理想主义的演说鼓励新人了。"


  “这种演说稿不应该由萨贝达上校来读吗?"主厨头也没抬,继续搅着那锅肉汤,往里面倒了半盆土豆块。


  诺顿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件事的可能性。然后两人突然一起笑起来:“让他来读那么热情洋溢的手稿?天啊,太荒唐了。"安德鲁惊讶地望着他们,完全没理解到话题的笑点。


  “别在意,新人,以后就知道了。还有,不要叫我长官,除了战场外,我们不搞那一套。"黑头发的军人咳嗽几声,用袖子擦了擦嘴,丢给安德鲁半包烟。“送你了,见面礼。"


  直到他们在前线分别时,安德鲁也没告诉坎贝尔先生自己不抽烟。他知道中尉偶尔会把那相当珍贵的物资送给他认为值得相处的人,于是把它们攒起,趁大家睡着时再放回坎贝尔的枕头下,等着他几天后突然发现时惊喜地说:哦,原来还剩了些好烟!


  不管过去多久,安德鲁·克雷斯回想起自己跟那三个性格迥异的人发展出的短暂友谊,还是会觉得有些奇妙,要说几人唯一的共通点,大概就是互相间不太说脏话。实际上英国人用于侮辱他人的词汇量十分有限,f words更像是类似语气的口头禅,真正想要在言语上造成攻击更需要熟练的语法与句式运用以及丰富的想象力,很明显这满是糙汉的军队中几乎没有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大多数时候,短而有力的咒骂充斥于耳。不管是否出于恶意,安德鲁都不太喜欢被人那么说,所以他的交际圈小之又小,算来算去,好像确实只能跟这么三个人平心静气地谈上话。


  卢卡·巴尔萨如他所料,曾是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化人,具体是研究什么的他不清楚,只知道卢卡相当有天赋,从学府出来后本应在业界闯出一番事业,却遭算计锒铛入狱,最后被发落到军伍里来,只能在手札上继续他的演算,他有时会讲述那些晦涩的公式和创想,但是无人能够听懂,只有在那种时候,一向乐天又话唠的天才科学家才会露出些许落寞的神情。


  关于诺顿·坎贝尔的故事有好几个版本,他是最难以捉摸的一个,不论是立场还是真实想法。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的中尉先生并不愿意讲述自己的故事,于是他的过往是安德鲁从不同人的口中听来的,有人说他出身贫寒,为了报复工友的欺凌而炸毁矿井;有人说他找到了金矿,但是遭人嫉恨差点葬身地下;有人说他害了严重的肺病命不久矣,故意制造意外企图骗保却没死成。真相具体怎样,而别人又对他有什么评价,坎贝尔本人一点也不在乎。


  最令安德鲁惊讶的是奈布·萨贝达。他原以为那看上去不苟言笑的军官先生相当难以接近,但事实是他全然没有任何架子,年纪比他还要小上一两岁,说话也有年轻人特有的鲜活,没有要事在身时,他经常跟他们混在一起。性格直率的年轻人没有任何背景支持,能站到上校的位置全凭过人的意志和实力,但也正因如此,他被分配到的团队是个相当有问题的、或者说作为弃子的百人营。在一群被迫卖命浑浑噩噩度日的士兵中,他是少有的凭自己意愿参军的人。他身上有些东西同他们、同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太一样,就像无边黑夜里一簇静默燃烧的火种。


  在一个气温骤降的夜晚,上校突然进到他们小队的营帐,把正烧水擦脸的安德鲁吓了一跳,他以为有什么要事,立正站直身子向他敬礼,而上校只是来问负责收讯的巴尔萨有没有给他的信。通讯员小声向安德鲁解释说萨贝达几乎每周都要问,几个月来一向如此,但从来没有人给他寄来什么东西。


  那次也是如此,无人来信。上校对否定的答案毫无反应,绿眼睛里似乎没有任何情绪,他在石头和木板组成的临时桌子边坐下,拿过纸和笔开始书写,从门帘缝隙里吹来的风偶尔拂动他额头垂下的一丝碎发。灯光摇曳下,暖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安德鲁出于礼貌给上校倒了杯烫茶,巴尔萨捏着一只刚折好的纸飞机翘着腿坐在木桩上,坎贝尔则像没察觉到有人进来,躺在铺上一动也没动,似乎已经睡着。


  兴许是觉得太无聊,卢卡挪了几步靠近桌子,眯起眼睛紧盯那摊在木板上的信纸,上校看了他一眼,用手挡住纸上的字,于是他干脆明知故问上校在干什么。在重复同一个问题约四遍以后萨贝达不耐烦地回答说他在写信,不安分的提问者眼睛立刻如车灯般亮起,嘴里发出声夸张的口哨,像被踹了一脚后久久不得安宁的警报。“真——浪漫!你有她的照片吗?"


  “是‘他’。"


  “哦。"好奇年轻人的肩膀失望地垮了下去,但又立刻抓住了新的重点,笑容带上些意味不明的成分,“好吧,所以那个他是谁?"


  “肯定是心上人。这还用说?"身后传来平淡无起伏的声音,本应睡着的诺顿把盖在脸上的书摘下,恹恹地打了个哈欠。“除了母亲外,他还能每天惦记着谁。"


  “闭嘴,坎贝尔。这位先生是我的……长辈。"上校张了张嘴,一时没能找到适合的词。


  “天,萨贝达当官以后好大的架子。"坎贝尔朝他们翻了个白眼,翘起腿继续看他那本破破烂烂的小说。安德鲁想起卢卡跟他说过,以前他们三人在同一个小队里,在那次大撤退里本该坐着同一艘船回到安全地带,不过后来萨贝达被勒令去负责与海军交接,扎营的晚上遭了场刺杀差点死在雪山脚下,听起来是相当复杂的故事。好在他不但活了下来还协助击毙了暗杀者,在几年后成了上校。


  “坎贝尔先生在看什么?"


  “野性的呼唤。"


  “哦。"新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遗憾他没看过那本书,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话题告终一个段落,营帐内短暂安静了一会,只剩书本翻页、纸笔摩擦、火炉噼啪的声响,几个互不熟悉的男人挤在帐篷里竟然让有些寒冷的夜晚显得有些诡异的温馨,安德鲁想起他以前独自在墓园边上生活时,遇到大雪天气就躲在小屋里守夜的日子。


  他也想要看些书,研究些算式,或者有个能写信的对象去思念,但是他什么都没有。


  这时卢卡突然说:“我明天正要跟后勤的几个小伙子去镇上采购物资,要是你今晚能写完,我就帮你递到邮局去。"


  萨贝达抬头看了他一会,又垂下眼书写。


  第二天是几周来第一个大晴天,卢卡·巴尔萨从上校手中郑重其事地接过信,欢快地跑开,然后跳进摩托的侧座里。每次那乐天的年轻人奔跑的时候手臂甩得总是很开,就像个百米冲刺的运动员。克雷斯一点也不喜欢阳光明媚的日子,他拒绝了队友拉他一起去镇上的邀请,缩在阴影里规规矩矩把手叠在膝盖上,目送他们驾车离开,在他用来躲避烈日的木柴堆上躺着诺顿,黑头发的士兵把胳膊垫在头底下,引擎、口哨和嘈杂的讨论让他有些嫉妒,他已经太久没有离队归乡去感受正常人的生活。他抓抓自己被晒得发烫的头发,从鼻子里轻蔑地哼出一口气说,不就是出个远门、买点东西吗,这些小家伙们看上去高兴得简直要飞起来一样。


  他们确实飞了起来。


  数颗地雷在远处爆炸,掀翻了运输车,巨大的金属块就像被顽劣孩童随手掷出的玩具,翻滚着坠落在地;紧跟其后的小轿车急转弯冲进路边的野地,副座的人及时跳车幸免于难,而驾驶员的腿卡在座位下,于是跟车体一起撞碎在断裂的石墙上。坐后排的巴尔萨原本把半个身子露出顶篷眺望风景,他没系安全带,于是被气流高高抛起又重重栽在高草里,胳膊上缠着红布条的医疗兵在火势和爆炸蔓延前冲上去把他拖走,他的腿脚似是没了骨头那样软趴趴地耷拉在担架外,就像坐秋千那样摇摇晃晃


  运输车里的几个年轻人被困在车内没能走出来。在火终于熄灭后他们去清点死亡的人数,那时尸体已经焦黑蜷曲,分辨不出原本的样貌。于是在继续行进之前士兵们多了个排除雷区的任务,拿着高尔夫球杆一样的装备在荒地上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探查。在路过那片爆炸产生的废墟时,金属碎屑、硝烟和皮肉烧焦的气味仍然冲人,干涸麻木的土地需要一场大雨来冲刷堆积的血污和渣滓,但落下的只有连绵不断的细密阴雨,恼人的水雾黏在皮肤和护目镜上。


  终于可以继续沿路线撤离时医生把正在收拾营地和列清单的三人喊到收容伤员的货车跟前,巴尔萨躺在第二层的担架上向他们打招呼,他胸前的纱布渗着零星血迹,随着呼吸艰难地起伏,不难看出许多弹片曾嵌进那里。科学家这次没法继续写他的手札,他一动不动地平躺着,腿脚缠着矫正板,受伤的眼睛被遮了起来,双手老老实实交叠在腹部。


  他开口道别时语调平缓面色冷静,看上去与平时较为狂热和轻浮的样子不同,终于有了点知识分子的端庄。他们分别握了握手,然后聊了些无关紧要的日常,没人提到几天后的突袭,或者巴尔萨以后的安排。很快医生就来催促他们离开,必须尽快把伤员转移到正规治疗所去。临行前他们没人能想出什么漂亮话,也许是觉得不需要。在上校转过身时听到伤员轻轻说了句:“很抱歉你要重新写一封信了,萨贝达。"


  “不用在意。也许我一直都是在给自己写信,为了不要忘记他。比起这些,你该更重视下自身的情况。"军官顿了顿,最后还是没有回头,因为他不知道在说完这些后该露出个什么表情,也不想得到伙伴的任何安慰。


  车门被关上,随着扬起的灰尘,巴尔萨先一步从他们队里离开。坎贝尔和克雷斯站在原地,看着萨贝达向另一侧走去。

  

  ……


  “克拉克,你有没有见过红色的海?"


  “他们倒下的时候像庄稼被收割,防具如棉花般无力地塌陷,海域里漂浮着的都是碎裂的肢体。我先前也许不需要花费那么久制定战略,真正到了这里之后,队伍与秩序根本无所谓,只是枪械的火拼。而两方年轻鲜活的生命,在混乱中溶解……末日狂欢。"


  ……


  上校把战友被轰得七零八落的肢体捡拾回土堆。


  他自一具遗体紧握的手中摸出条项链,上面吊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黄铜开合式吊坠,椭圆的底盘里贴着一张皱巴巴的小像,似乎是从合照上小心地裁剪下来,上面的人已经被磨损得看不清面容。他将它挂在自己脖子上。


  交战区枪林弹雨,上校带伤员撤到后方,但在半路士兵就咽气。肾上腺素褪去了,他的手指发抖,腿脚因失血发软失去控制。身上好几个窟窿,他没有力气去分辨哪一个更致命些,也不知道不远处的几个人影是活着还是死了,混着口中的血囫囵吞下仅有的一小块饼干。饥饿的战士尝不出它的味道,也看不懂包装上的外语是什么意思,捻起油纸上零星的饼干渣塞进嘴里。他喝完最后一点混着金属腥味的酒,枕着碎裂的砖瓦与土块瘫倒在地。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摸索着胸襟的口袋,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和一封信,小心地撕下拇指大的碎块。他的甲缝塞满血块和泥垢,僵硬而笨拙,相片和签名好几次从他手中掉下去,他反复将它们捡起,然后再擦净,嵌进那个小小的金属盒子里,贴在心脏旁边的位置。


  天空被浓烟染成雾蒙蒙一片,萨贝达平躺着,呼吸逐渐平缓下来,他想起跟母亲一起住在锯木厂的那段日子,想起克拉克弯着腰跨进他们低矮的家门的那个周末,天幕也是这么昏暗无光。


  冷热交替的昏沉中,他感觉自己像躺在海中的木筏上,难以辨别时间与方向。胸口冰凉的项链滑进领口,他在一片混乱的意识中伸手握住它,把它紧紧攥在指间,就像要去挽留谁的手。指腹捻过项链上面的凸起时,他迷迷糊糊地想那是鸢尾的纹案。


  安德鲁曾说过这种花代表的含义。在临上战场前,白发的怪人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支柔嫩的花别在胸前。上校对这些纤细精致的东西并无感兴趣,但那位表情总有些阴暗的男性用轻飘飘的嗓音念出沉重字眼的样子让他有些心悸。他记得被推上前线的新兵因恐惧而不停颤抖,手指绞着袖口,眼球滑向无人的一侧,他嘴角稍微扬起,但语气中毫无笑意。


  “希望在死后,它能指引我去到天堂。鸢尾……代表了仰慕、盼望、真诚、思念……"他说。


  “啊,对了,还有——"


  炮火如陨星坠落,耳鸣、炸开的尘土与炫目的白光下,最后几个字的口型像慢镜头定格在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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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残页」

我给向导先生看了几篇日记。


  他对内容没有发表任何想法,只说我的字迹工整,措辞也十分书面化。您此前对写作有过研究吗?他问。


  只是为了给人写信而读了些书,模仿其中的叙述罢了,我告诉他,我对学术不感兴趣。


  大部分时日里我觉得自己比起人类更像一只离群的狼,在钢筋与混凝土铸造的丛林中漫无目的地行走。


  我路过公园、路过酒店与百货大楼、路过电影院和图书馆、路过双层巴士与火车站,但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不知道将要去向哪里。世界于我而言太过广袤,唯独当有人从身后喊住我,魔咒才会被短暂地解除,野兽的毛发褪去,我得以用两足站立行走,那时候我才重新认识到自己是谁。


  在去到先生安排的教会学校前我从没那么不自由,要被勒令呆在同一个地方一整天不能去外面。我以前没学过复杂的拼写和算数,更别提什么天文地理、论证和逻辑,同龄人鄙夷的轻蔑目光和讲师不耐烦的沉重叹息无时无刻不在说:你不属于这里。


  他们让我觉得我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我的表情我的思想我的小动作我的每一句话我的每一个停顿,似乎都可以用于评估和议论。我想那座学校让我认识到的为数不多的事是:当被那么人围着的时候,也可以感到孤独。当大部分人觉得我暴躁、多动、且缺乏同理心,当他们认定来自其他落后国度的奈布·萨贝达是怪物是异类,我就不得不是。


  我一直记得有一次我因"聚众斗殴"被关禁闭时,神父让我向他忏悔过错。我拒绝了,于是那老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神情像在看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怎么会有像你这样自甘堕落、不思进取的孩子?"他说。


  可我只是无法忍受那几个人无端的谩骂。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要知道我们并非有意惩罚你,而是希望你收敛桀骜与暴戾,做个安分守己的听话孩子。"


  那是所谓'上位者'惯用的话术。当我什么都不争,我便是怠惰一无是处的;当我做我想做的,我便是贪婪纵欲无度的。总有罪名可以扣在我头上。这些人只崇尚和歌颂苦难——那便是他们的信仰了,可是真正值得记住的为什么会是受难这一过程,难道不该赞扬挣脱出壳的意志,难道不应推崇面对艰难险阻逆流而上的勇气?


  我想不明白他们说的大义对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有什么用。我不愿意再回到那迂腐虚伪、将谎言包装成美德的地方去,我想要去一个能直接展现我价值的地方来证明自己。


  我想改变轨迹的契机是一场阅兵式。


  那年是正式宣战前的纪念典礼,军队路过中央大街,鼓点和圆号的乐声响亮,我在人群里踮脚张望,好不容易挤到前排,却不慎失去重心摔出队伍,正撞上一位军官,在他程亮的漆皮靴留下一个脏污的脚印。


  我麻木地向军官道歉,注意到他和我那古板的老师一样,都有着宽额头高颧骨,鹰钩鼻下留着撮胡子,眼眶嵌一枚坠着金链的单框眼镜。我对这类长相和打扮的人没什么好感,下意识将他们全部归类为惹人厌的老头,我觉得他定会怒不可遏,就像每天费劲心思地琢磨怎么为难学生的历史讲师那样喷着口水大喊大叫。但那个军衔缀着星星与皇冠的中年人只是把我扶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一个军礼,然后走进队伍离开。


  我听到人群说他是一位上校。


  …………


  当我同监护人先生兴奋地谈起那次经历,告诉他我成年后要去参军时,他的神情却像一颗熄灭的远星。我的热情与梦想没有得到他的认可,这让我有些沮丧。


  他拿出烟盒捻出一支烟,又将它摁回去,手指关节绷紧用力攥着打火机,手套的白布在光滑金属上打滑。他张口想说什么,将要吐露的挽留几乎发出气音,却又在阐述前再度沉默。他最后只是说:


  “再考虑一下吧。"


  向导先生抬手挡涌来的沙尘,衣摆在压抑着怒号的飓风中摇曳。视野尽头已被厚重的云层严严实实地遮盖,电光与骤雨在堡垒般的层叠乌云中横冲直撞几欲挣脱,装满雷与雨的囚笼像倒扣在天幕的温德米尔湖。


  “考虑?你不是说,如果没能在今天穿过这片区域,待天气重归正常需要至少三日吗?我不想再拖。"


  “为什么这么着急呢,先生?水源和食物都还足够撑到——"


  “我必须快点回去见他。"声音因焦虑而颤抖和发干,我假装没有注意到向导沉默的审视,拧开水壶盖仰头灌了两口水,企图将违和感与底气不足一同咽下,却只是呛得一阵咳嗽。


  “去哪里,见谁?"引路人缓慢地发问。


  “当然是回伦敦见……该死,到底为什么想不起来!"远处不断靠近的轰鸣雷声降下异常的烦躁,而那个名字仍然无迹可寻。我沉重地吸了两次气才能继续说下去:“先生,听着,我必须快点回去。带我走出这里,等回到英国之后,你想要什么报酬都可以提。"


  短暂的沉默是让双方用于冷静的休战,也是风暴来临前的最后一丝宁静。闪电落在我身后,刺目的白光像相机按下快门,定格我茫然无错的身形,而引路人无动于衷,慢镜头下他缓缓启齿,字句随着持续不断的耳鸣敲打鼓膜,像在一扇藏匿灾厄的门上缓慢叩击。


  “我想您误会了什么。我不需要报酬,也从没说过会带您走出这里。"


  “什么意思?"我不敢置信地转身,声音颤抖。我们谁都没有走动,但我分明看到他离我越来越远,就像从平地陷落到深谷里去。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却突然失去重心,白袍像一截虚幻的云雾从手边滑走,落入沙海中。


  暴雨与惊雷骤然而下,地面开裂塌陷下去——并非我的错觉,不可计数的黄沙如广场白鸽冲破笼门四散飞离,涌向天空。一切发生得太快,甚至来不及发问,沙漏倾倒,头顶被广袤的沙海淹没,而脚下空空落落,失重感让我头晕脑胀。身体左摇右晃,我只能勉强在流沙中站立,最终降落到一片熟悉的街区。沾在衣物头发上的沙砾像雪花那样融化,不适感缓过后,感官再度运作,向我展示另一个蓄谋已久的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正是向导先生。


  “先生,实际上不用去到其他什么地方,因为您已经在目的地了。"白袍男人的声音毫无起伏。那瘦削高挑的身型看起来经不起摔打,但在风暴中巍然不动站立的样子像扎根盘踞的梧桐,那么固执的——在战火中、在轰炸下、甚至站在对立面时也仍然保持缄默,即使无人记得,即使被误解。


  他转向我。


  “这里是伦敦。"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从废墟下钻出钢筋与混凝土编织出的森林,树梢上绽开面包房、绘材店、教室、空无一人的公园、花店……故人分别入席,而那栋不复存在的五层公寓楼沉默落座于宴会桌首位,等待盛大仪式的揭幕。


  我撑着石砾铺成的小路站起身走向他,到属于我的位置站定。早该问了。我只是害怕听到他的回答。


  我捂住自己的嘴,但是台词仍从震颤的指缝中不停地冒出来,气泡咕噜噜地上涌逃逸。


  “向导先生……你是谁?"


  于是引路人摘掉兜帽,褪去遮目。


  记忆一角模糊人像的光斑跳跃着复位,像打火机点燃的一簇火,沿路蔓延成新年夜空中的夺目烟火,在视野边界沉默的幽灵在这一刻找回自己的重心落回地面,沉寂已久的胸腔再次响起心跳,记忆中空出的人形缺口在此刻一幕幕被缤纷的色彩填补,他微笑,然后睁开湖蓝色的眼睛,与他有关的一切像伦敦的雨和雪、像荒漠的沙与月,纷纷变作落叶降在我身侧。


  男人的脸很年轻,但下一刻又变得沧桑,他看起来健康,但又面色疲倦,我看到他的身躯先是完整,但接着又腐烂了,变成被弹孔贯穿的骸骨。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的或正确的。


  沙漠中的探险结束了。我披上授勋时那身漂亮笔挺的军装,而男人则穿着再熟悉不过的风衣,胸口晕染开的大片血迹像一束爱人相见时会捎上的玫瑰,他把手放在口袋里,一如曾在雨天的街头等我回去时那样。我们离得那么近、那么近——不过是一肩的距离。


  在已知的结论被书写之时,现实的绝望感一同从头顶的发旋钻入脑中,沿着脊椎下行,当当响起的心跳是庆典的乐声也是葬礼的丧钟,我听到轰鸣的枪响。


  你是谁?


  “我是荒漠上与您一同旅行至世界尽头的向导,是陪伴您近两千个日夜的监护人,是您行军生活中身在远处的笔友,是在某个雪夜死去的不知名暗杀者。"


  你是谁?


  “我是虚像,是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投影,是您记忆拼凑出的影子。”


  “先生,我是您此刻最思念、但再无机会见到的人。"


  你是——


  “我是独行者。伊莱·克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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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ct.5查无此收件人.


  上校一遍又一遍读那封迟到太久的回信,把它攥得这样紧。


  他先是发烧,拉着看护的手,像被丢入水中的铁块那样絮絮叨叨咕哝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接着又发冷,他们给他盖上厚毯,想方设法给他取暖,却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掉到冰窟里去。


  在他们都认为没有希望了的那个傍晚,上校突然清醒过来。情况似乎好转了,他甚至扶着床板坐起来,披着大衣向所有照顾过他的医生护士们道谢,军官拿一张软布擦拭自己随身携带着的弯刀放在一侧,然后继续看着那张信纸发呆。钢笔书写的干练字迹被打湿,墨水不堪重负融化晕染开来,他连忙去擦,却只是弄得一团糟。入夜时分,他实在太过疲惫,于是在运输车的颠簸下睡去,睡梦中凸起的眼球不安地转动,手中紧紧握着装着相片的项链和信纸抵在胸前,环起一个无法触及的拥抱。


  在清晨他们来到一处检查站稍作调整,护士点亮一盏提灯想看看伤者的情况,却没能叫醒他。


  ……


  “亲爱的萨贝达先生,你很害怕,你很混乱,像离群的候鸟、脱节的音符。"


  “九月将要结束了,日落会比夏季来得早,如果在这里流连太久,你会找不到回去的路。"


  “嗯,那是一个代号,这点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没关系,我并没有怪罪你。如果一定要追责,那也是我的犹豫导致。你只是履行了你的职责,而我没有做好我的工作,仅此而已。我没有埋怨的资本。"


  “不论是以往或大或小的恶作剧,还是你那处处顶撞不服管教的顽固,又或者是将我的请求随意丢弃的不告而别,我都不曾对你恶语相向。你知道我总会包容你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不是吗。"


  “我时常思考再见到你时该说什么,或者你会想听些什么。我构思过那么多的语句,但在真的见到你时,却一个字也无法传达。很遗憾没有机会与你好好别过,但我相信葛兰滋先生会代为保管我的信和日记,并在未来的一天交给你。"


  “我想你没必要感到太过自责,萨贝达先生。大多数时候,人们不知道哪次会是最后一面。"


  “在某天,像往常一样向你道早安,一起出门,在街角分别,然后各自在写字楼或教室中消磨掉白昼。当夕阳的绯红沉淀进淡金的阳光时,搭电车回家,先是给布洛黛薇喂食,然后把风衣外套搭在椅背上,挽起衬衫袖子将马铃薯丢到水槽里洗净、削皮,在融化的黄油中煎熟洋葱和口蘑,将简单的晚餐备好。等待的间隙里听广播,看书,倒半杯酒,抽一支烟。非常非常普通的日子,和无数个窗户中上演的故事一样。"


  “但是那一天,我一直等到阳光撤出黑夜的舞台,晚餐的汤羹表面凝固一层油脂,玻璃碟里堆满燃尽的焦黑烟头,一直等到深夜所有寂寥的台灯都熄灭、等到黎明的曙光从地板一侧走到另一头,也没听到那声"我回来了,克拉克先生"。敲响你房间的门,无人应答,杂乱的卧室在那天被收拾整齐,桌子上独留一份深思熟虑但字迹仓促的道别。"


  “不用这么说,我没有任何埋怨的意思。你有自己的人生和追求,你值得完全的自由,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我们分别的时日也许比一同度过的更久,或者实际上要短一些,我不太确定,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很珍惜、也很感谢你的陪伴。"


  ……


  对幼时的伊莱·克拉克来说夺取生命绝非易事。


  伤害他人——起初男孩对这个概念深恶痛绝。即使他已经虚弱不堪难以站立,手中的刀颤颤巍巍,最后也还是掉落在地,没能刺向组织为他准备的'练习品'。一阵天旋地转,然后是西语尖刻懊恼的咒骂以及落在脆弱部位的拳脚。


  视野闪烁,他还没有习惯手术后的症状,整个下午都倒在角落里一动也没有动,感受到从窄窗中投下的阳光从他身上移到房间另一边,像母亲逃避现实的目光。因为他日益加重的眼疾,她不愿意再看他,而是直视着某个空洞的点,就像他并不存在。


  一只苍蝇停在男孩手臂的伤口上,也许把他当成了死物。虫子在他耳边发出令人烦躁的嗡鸣,但他仍然没有动。大概是晚上的时候,牢房的门被打开,铁链碰撞发出清脆冰冷的声响。


  嘿,小家伙。你想活吗?


  孩子蜷缩起来,看到一个枯瘦高挑的男人黑影投在自己身上。未愈合的旧伤与新添的红与青紫像灼烧一般使他发热,又冷得要命,空荡荡的胃因为动作而一阵痉挛,他想要吐,闭上眼,摇摇头又点点头。


  很好。那么现在起你该抛弃原本的名字和原本的自己,就像双亲抛弃你一样。


  不……他们没有抛弃我,妈妈说,让我在那里等她。


  那么,你的母亲回去找你了吗?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他站在原地审视着倒地不起的虚弱伤者,一手放在口袋里,另一只手的影子宽大而畸形,刀片被绑在干枯的骨架上,割裂开孩子为自我保护制造出的幻境。


  男孩抽搐了一下,发出梦呓般的低声抽泣。他把头藏在臂弯里,血混着咸涩的泪水一起顺着鼻子流到手臂上。先前无论被怎样恶劣地毒打和咒骂,他都没有落一滴泪,但这个陌生人温柔又沙哑的嗓音让他想哭。


  ……没有。他说。


  盖着白布被推走的父亲、敷衍了事的葬礼、寥寥无几的补偿金、逐渐模糊的视野边界、医生冷淡的报告、母亲无奈的啜泣、堆叠而起的账单、房东不满的催促……他牵着艳红色的气球,在公园的长椅上乖乖地等啊等。为了能重回以前的生活,为了让母亲再次变回那个温柔的母亲,克拉克可以做任何事。可他再也回不到那个温暖的家里去了。


  他被一次又一次推倒在地,一次又一次甩在身后。妈妈给他买的最后一只氢气球从手中飞走,直飞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然后啪地一下,炸裂成无意义的碎片。


  突然,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


  “遇到你之前,我会经常害怕回到独自一人的家里去。除了工作、除了别人命令我去做的事情外,我不知道剩下的时间还能用什么来填补。我看很多书,可那些讲述爱情与快乐的故事无法打动我,我翻阅诗集,只读到与我同样的空洞和孤独。我过割裂的生活,白天是为人打工的职员,而雨夜是对陌生人扣下扳机的杀手,我不在乎将要死去的人对我说什么,恳求还是咒骂。那些对其他人来说肮脏的活计对我来说很平常,不过是挥一下刀或开上几枪的事情。我赚很多钱,但我用不着它们。我被一些人尊敬,却被更多人惧怕,我得到褒奖和认可,也受到憎恶与诋毁……不过,无论什么我都毫无感觉。我没有想过更好的人生会是如何,也并非厌倦现有的东西,我只是……活着。"


  “向你提议与我同居确实是利益权衡之举,我需要一个增添可信度的保障。抱着袋食品从杂货店走出和带着家属去公园散步的人,比两手插兜领子高立在小巷徘徊的人更难引起怀疑。起初生活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多了一个新的压力来源,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你,保持距离还是尝试亲近?"


  “很多次我无法理解你的无理取闹和恶作剧是想从我这得到什么,有时则担忧某天过去找上门时,他们会用你的安危作要挟。某种程度上我利用了你,所以内心的亏欠感促使我尽量满足你的一切需求;但我又时常苦恼烦闷,想要放弃,想再次一个人搬去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以新的身份重新开始,可是那样的话,我与曾经抛弃了我的、把我变成现在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区别。你让我看到鲜活的生命是如何行走、说话、思考,让我尝试去捡回那些原以为不会再有的情绪,于是我想,够了,让那种东躲西藏的谋生结束吧,我要生活。"


  “我尝试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不再接那些需要夺取生命的活计,而是去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工作者,用正当劳动换取薪水。生命中一成不变的阴冷潮湿因你的参与而晴朗,我聆听你的白日如何度过,分享你的喜怒哀乐,因为你,那些需要独自保持清醒的夜晚不再那么难熬;因为你,我无需再为空虚感束手无措,我不再害怕回去,因为我知道你也会在那里。"


  “我开始期待回家,我喜欢你在我身边,但是我也知道有一天你会离开,就像那些脱离囚笼振翅飞走的鸟儿,去到更广阔自由的地方,到那时我又该如何告诉你,那个老旧的出租房只是因你的存在而变成我的家。我假装已经走出桎梏,但发觉仍然被困在过去,不过好在,至少你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我想我应该是爱着你的。我喜欢你的果断和直来直去,也知道你佯装强硬却远比那温柔细心,我喜欢你所有炽烈真诚的情绪,欣赏你的爱憎随心和警醒克制,羡慕你可以不加伪装与掩饰、仅仅是作为你自己而活着,那需要太多对抗反对声音的勇气和对生活的热情。你说你想当军官,我知道你会的,你会远比那成就更多。你会实现自己的价值,你会找到自己的位置,你会守护自己所爱的一切。你会比我——比任何人都更加勇敢、无愧于心。"


  ……


  独行者看着任务函陷入沉默。


  组织会给重要干部或能力出众的组员授以称号,正如当初那个救了他的'开膛手'。也许杰克并没有想要救他,只是一种消遣,或者说观察,随着男孩飞速成长为他的竞争对手,他的兴趣逐渐减少了。高瘦的绅士曾说克拉克不是个有自主信念的杀手,只是个精密的仪器。


  在他获得了独行者这个称号的那天,他接到解决前干部的任务,或者说考验。开膛手频繁拒绝高层下达的任务,最后干脆从至关重要的会议上缺席,他掌握太多不应当的消息,组织希望独行者可以帮他“忘掉”那些情报。


  并不是很难的事,但是他没能扣下扳机。枪口尴尬地抵住倒地男人的额头。


  对方一身狼狈,作为绅士标志的高帽掉在一边,露出阴郁的黑色鬈发,他被打倒,瘫坐在地上,但并无狼狈或惊讶。


  虽然我说过你不是个合格的杀手,但现在的组织比起我,确实更需要个听话的道具。你喜欢饲主为你取的新名吗?杰克笑着从低处打量他,过长额发遮掩之下是装着怨怼的红色眼睛。


  独行一脚碾在男人的手腕上,听到他痛苦的抽气。他并没有折磨任务目标的兴趣,做事向来干脆利落,把将死之人的一切咒骂跟尸首一起装进后备箱,沉到郊区幽深的湖底,但是开膛手所说的话像钝刀缓慢切割牛排那样折磨他心里某处破损,他必须让他闭嘴。其实最简单的做法就是用子弹堵住他脸上咧开的那个恶毒的源泉,但他没能做到,收起了枪。


  哇哦,这真让我感动。男人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身,露出个诡异的笑。他向独行行了个浮夸的绅士礼作为饶他一命的感谢,俯在他耳边似乎要说什么,但下一瞬一阵尖利的疼痛穿透独行者的神经。


  开膛手从怀里扯出一张手帕擦去指刃上的血,看着他失去力气半跪在地。


  现在你可以回去告诉他们你失败了,带着伤更能让人信服。别担心,我又不会真杀了你。怎么,走不动路吗?哦,是的、是的——我一向注意保养这些代替手指的刀刃,也许会往上面涂点什么。再会,克拉克先生,期待有位路过的骑士能把您从水晶棺材中唤醒吧。


  开膛手的背影隐在雾里,他没能追上他。血迹淋漓,他在小巷内跌跌撞撞地行进,雨和夜色一起侵袭混沌的大脑,间或路过的模糊人影远远避开,他伸出手,他呼救,无人回应。那种冰冷的空洞的感觉再次笼罩了克拉克,他想组织真是给他取了个很贴切的代号,一直独自一人,甚至死去也无人在意。


  喂……你还活着吗。一个有些稚嫩的男声闯进无边无际翻涌着的苦难。


  天知道为什么总有人在他马上跌落深渊时又拉他一把,将他唤回那充斥无穷无尽折磨的现实中。


  独行者蜷缩在地,即使站起来,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的生命就是这么毫无意义——他想着,但还是握住那伸向自己的手。


  ……


  “你离开以后我总忘记这一事实,有时准备两人份的早晚餐,然后发觉走廊尽头的房间已空出许久;出任务出远门前我还是习惯把零钱放在鞋柜上的花瓶边,还是会提前处理好伤口和染血的衣物,紧张又若无其事地回到实际只有我自己的安静的家里去;雨天无所事事地散步时我总愣着神就走到学校旁,我会看着年轻人们陆续离开,直到夜幕降临、警卫锁上生锈的铁栏杆门,然后我会带着怀里多出的伞向空无一人的公园眺望,明明知道你不会在那里。"


  “不过后来,我逐渐适应曲调重回原本的频道,我想起在认识你之前我是如何一人生活。我将你的来信整理起放进床头的抽屉,一同锁起的还有备用枪械与多余的情绪。"


  “荧幕被涂上一层冷色——摇晃的、满是噪点的失焦镜头,在伦敦上空炸开的不仅是新年的烟火,还有德国人的恶意。楼宇倾颓,尘土翩跹,在碎石、瓦砾与裸露钢筋共建的散乱构图之中,我翻了很久很久,却找不到你寄来的那些信。持续的轰炸让我失去安稳的居所和工作。我再一次失去了家,再一次被夺走容身之所。……第一次感受到那种落差与打击,是在你不告而别的那天。"


  “即使市政厅多次声明我们会等到救助,无需慌张,但是不安早在新闻无情的可怖陈述里播下种子,惶恐于充斥轰鸣噪音的睡梦中埋下深根,市区内混乱无序,伪装出的体面与高贵的面具被撕下,穷人与富人、绅士与歹徒没有区别。有人病死、有人饿死、有人因争抢为数不多的物资而大打出手,最后汤羹在争执中被倒翻,水壶摔在地上打破,什么也没剩下。"


  “又下雨了。用于庇护和遮挡的屋檐倒塌,没有地方躲藏,于是我被狼群找到。最后一个任务了,他们说,如果你能活着回来,就能自此与组织划清关系,不会再有避人耳目的接头任务,不会再有深夜的电话,也不会再有写着暗语的信件。"


  “一个艰难的刺杀任务,远无法全身而退,但我不得不去。那是唯一能彻底脱离的机会,我想如果我成功了,在下次见面时,就能坦然告诉你一切,关于第一次见时我身上的刀伤、写字楼里的暗门、或者那些雨夜与假期我都去到了什么地方……我想了很多等熬过这一切后我们能相遇的地方,也设想过很多失败的可能性,想过目标会过于难缠、我轻敌失手、以及会被组织封口处决的可能性……但是我唯一没想到的是你会在那里。"


  ……


  此前独行者从未把开膛手对他的评价当真。


  那个怪人自诩是克拉克的老师,教他如何使用枪与刀,如何在近身时反制,但是从没教过他杀戮以外的任何事。他说克拉克是他见过最果敢的杀手,但也是最犹豫的一个,独行从未想明白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为了文学性选用两个矛盾的词——毕竟杰克明面的身份是位有些残疾的艺术教授。


  你很强,但是有一天你会输给自己。你会死在自己的手笔之下。


  他其实没有刻意去记那个阴戾的男人都说过些什么,但是在值班室见到故人时,这句话如丧钟当当在他耳畔敲响。他变回最开始那个怠惰胆怯迷茫的男孩,他的手像第一次握刀那样犹豫不决,颤抖、颤抖。


  他看见自己亲手交到那个孩子手中的礼物。穿刺般的剧痛自胸腔和腰侧发散,他看到熟悉的那张脸第一次对他露出敌意和厌恶,他想要解释,想要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想要揭下伪装告诉他自己是谁,想要道歉然后再次拥住他……但是绝不可以。


  他听到一阵狂笑,那些死在他枪口刀尖下的人的诅咒与哀叹一瞬间冲破了潘多拉的匣子裹挟住他,他在一张张扭曲的笑脸中逃行,跌倒,再站起,再跌倒,再站起……死第一次让他感到恐惧。他不能在这里结束,还有很多事,很多话——可是——他走不动了。


  独狼被拔去利爪与尖牙,它从狼群里被驱逐出去,血沫和悲哀的呜咽从濒死挣扎的野兽口中传出。它不知道的是,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接应它的同伴。纯白的世界里,它找不到回家的方向,血一路滴在雪地上,书写下剧本最后一页。


  前面是万丈深渊,身后是追逐着它的猎犬。


  绝望。


  ……


  "你在信中说你已撤离那片区块,你不该——为什么。我终于见到了你,但是我输了、不战而败了……再也没法回家了。"


  “你比起以前变了很多。你不再挽着袖口任领子一高一低,而是穿一身规矩整齐的军服;你不再将短发扒拉得向四面八方乱翘,而是将它们留长束在脑后;你不再把百无聊赖的厌世写在脸上,而是换上沉稳若有所思的包装。在那时我想了些什么呢,有些记不起来了。是觉得安心?为着你一切顺利、也不会发觉伊莱·克拉克花费一生隐藏的另一身份而欣慰;是感到遗憾?因为我将无法见证你的未来。"


  “……无论如何,我的时间就此停止。但是还会有那么多的指针、齿轮和铰链将故事记述。废墟会被重建,秩序将被找回,你会与其他同样坚守的人一样,见证被夺走的一切尽数复位的那天。"


  “即使我们再也看不到同一个月亮,但我们曾在那么多个月夜里一起望着它。是的,其实你每次站在我身后时,我都知道。那些天鹅、草坪上的黄水仙和白晶菊、那首吉他奏的民谣、响指与口哨、电车栏杆脱落的红漆、门口砖缝长出的一簇新芽、藏在杯垫下的恶作剧纸条、收在抽屉深处的礼物与贺卡、你和布洛黛薇语言不通的争吵、雨季分享的同一把伞、雪天被调侃是情侣款的两条围巾……一切的一切,我都记得。”


  “说不遗憾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想至少在最后,至少在你的认知和想象里,我要作为一个沉稳可靠的前辈坦然与你道别,然后离开。也许有一天,在你追寻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价值与意义,我们会在另一个地方再度遇见。我自然是想念你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太早去到那里。"


  “不过,有些事情仍让我不解。我不明白我的结局究竟是巧合、组织蓄意的安排还是所谓的注定?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你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学生、亲人、还是更特殊的人?我有时也会想,对你而言,我又是谁,是否是一个好老师、好兄长……又或者我是否可以擅自期待别的答案?我没有机会问你。"


  “……是吗,谢谢你。不,我很高兴你能这么说,我很想回应,只是……"


  “如果你能早点告诉我就好了。"


————————————————————

  

  “原来你在这里。" 艾玛·伍兹掀起仓库的门帘,于是一丝亮光落在坐在角落捂脸小声抽泣的金发姑娘身上。简单的哀悼结束后,她到处找着缺席的安妮·莱斯特,终于在堆满杂物的拥挤角落看到哭泣着的小护士。艾玛想了一会该怎么开口,然后有些生硬地说:“别难过了,那不是任何人的错。"


  莱斯特察觉到背后的另一位实习医护,慌忙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掉泪痕,但声音仍颤颤巍巍。“我不该睡着的,"她两手的手指绞在一起,就像要抓住些什么,“我该一直注意他的状态。"


  “我们都知道他撑不到被转移到医院。伤口太深,他能坚持到这里已经太难得。你就是太容易代入别人的情绪了,才会这么累。"


  “可是艾玛,我真的没法不为上校难过。他一直提到一位叫克拉克的先生,所以我握着他的手跟他说,我们已经到国境内了,我们会送他去伦敦最好的医院,他一定可以回家的,然后他就会见到克拉克……可是我甚至不知道那是谁,安慰的话变成了谎言,他只能在幻觉里见证战争结束,在梦里回到家。他烧得太厉害,甚至把医生护士认成了面包店的人员……我努力去扮演他的朋友,想要告诉他一切都会没事的,可……"


  “好了、好了。我们都尽力了,安妮。"

  

  “他真的坚持了很久很久,从刚被送到这里开始,就一直由我们照顾着,可是就在快要到达的前一晚,却……啊,为什么偏偏在最后……他甚至记住了我们所有人的名字,我好开心,第一次有患者感谢我。不过艾玛小姐,为什么他会喊错您的名字呢?丽莎·贝克……那一定也是他以前的朋友。"


  “也许是吧。"棕发绿眼的女孩坐到她身边,揽过朋友颤抖的肩膀,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原本尽力压抑着啜泣的安妮在她怀里嚎啕大哭,她们在病人面前永远笑的那么温柔,但谁能知道这些姑娘在心里积压了怎样多的悲戚。


  艾玛沉默地揽着安妮,把头放在她肩膀,感到女孩的身子蜷缩颤抖着,曾经在失去很多东西的时候她也是如此悲哀地大声哭喊,但如今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觉得无比厌倦。


  分离,失去,被抹去,被忘记,被掠夺……家不断被毁掉,人不断死去。熄不灭的火,焚烧时呛人的眼,腐烂的血肉……眼泪,尸体,眼泪,尸体……痛苦总是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她觉得疲惫了。


  上校在那天的清晨离开。


  对她来说,最后一个来自过去的人也消逝了,没人再记得那些日子和她的真名,但丽莎·贝克做不出任何表情,她心里早已经干涸了,于是也没能流下眼泪,橄榄色的眼睛因为连着几天的通宵浑浊无比,眼皮下堆积着黑。


  她想也许不该自作主张找邮差拿回克拉克的遗物,不该给萨贝达看那封信。她原以为故人的词句可以激发上校的求生意志,拯救他的生命,就像故事里那样。但奇迹没有发生。


  丽莎,生活不是童话。妈妈经常对她这么说。她知道的,她一直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妈妈,如果不去相信点什么美好的东西,人要怎么在这只有苦难和绝望的日子里生存?如果不去期盼着爱的人也爱着自己,要怎么像萨贝达先生那样,在地狱一样的战场活着走出来?


  她,他,她们,他们,仍然挣扎着的人,在这种不断失去的生活中,到底在等待着些什么。她不知道。


  女孩看着窗外毫无暖意的晴空,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她还是个年幼的孩子,父母关系还没有恶化,他们都还很爱她,生活还很平静,天空和大海是蓝而不是灰的,周末会有一个肩膀上坐着小鸟的男人带着警觉的少年去他们店里买一束花。


————————————————————


I love you more than you ever know.


「 ?」


  他像一位考古学家仔细抹去门牌上的沙尘,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成年人应当在打开家门之前整理好自身的情绪,把污泥全部筛干净。记住,他对自己说,你不是唯一一个遭遇过苦难的人,也许每日温柔微笑着的人内心比你更煎熬痛苦。你是一名士兵,一位上校,不论在外经历什么,不要把哭丧着的脸对着你的父母和爱人,不要把任何负面情绪带回家中,不要让你个人的悲哀殃及那个愿意无条件接纳你和给予爱的避难所。


  上校吹着口哨走进门,将大衣挂在衣帽架上。他洗净手,把刚从面包店买的杯子蛋糕摆在餐桌的白瓷盘子中。克拉克还没有回来,屋内滴答的电子座钟指向五点半,他早上临行前说过要加班,于是男人便想着自己筹备两人的晚餐,他从冰箱拿出胡萝卜、甘蓝和水果番茄,把牛小排扔进水池,等待解冻的时间里走进克拉克房间,打开布洛黛薇的笼子让它出来放风。睡眼惺忪的鸟儿看了眼萨贝达伸出的手,嫌弃地挪开了目光,像个拒绝搀扶的矜贵大小姐,自己轻轻一跃就飞出笼门,还不忘一脚踩在男人头上抓乱他梳得整齐的棕发。


  “你这家伙……"上校作势要抓它,猫头鹰就扑扇着翅膀飞到梨木衣柜上面去,居高临下地眯着眼,目中无人的清高样子跟它主人生气时的表情有得一拼。他把头发捋顺,长叹一口气,没再和小鸟计较,走回客厅。住在顶层的好处是从不用担心阳光,盆栽花草长得茂密,像小型雨林,这得多亏丽莎·贝克的指教。他们的厨房和阳台都是开放式,客厅里座钟与电台协奏,混杂食物的气味和花的芬芳,有时他们的一些朋友会来小聚。


  这栋五层公寓已经有半百历史,墙壁缝到了雨季就容易积水发霉,萨贝达十分阔绰地在市中心繁华地段为母亲购置了公寓,却执意要花大部分时间留在他从十四岁起住的旧房子,他套用克拉克对于爱吃纸杯蛋糕的理由:出于情怀。他觉得这里不比那些漂亮的别墅差多少,唯一的遗憾就是两间卧室的面积都对于双人床来说有些拥挤,于是克拉克提议分开住——虽然已确立关系,但他仍希望留有一定的距离和个人空间。


  这种年长者的镇定有时会让另一方苦恼,总有种被压制和看透的不适感。他刚搬回来时,自己那间次卧仍是曾经的布置,在离开的那些时日里克拉克未曾改变任何内饰,乐队海报、英雄漫画摘页和电影宣传单已经陈旧褪色,他花了许多时间才把它们撕下,被仓皇逃窜的尘埃呛得咳嗽连连。他窄小的单人床板结实,长度对他的身高来说倒也不能算太挤,但萨贝达故意嚷着睡不惯半夜跑到克拉克房间里去,前几次他好心的爱人信以为真,收留他到被子里去,但很快就因为'精力过剩'将他拒之门外。


  “亲爱的萨贝达先生,我已经联系家具厂给你定制新的床铺,请暂时委屈一下。与你在市政厅相对清闲的工作不同,我的任务相当繁忙且需要早起,再加上一些身体的原因,无法经常陪你熬夜。今天以及之后的晚上,请不要再擅自跑到我的房间里过夜。…………至少先征求下我的意见。"


  ——他想起克拉克在第二天早上带着一身狼狈看向他时认真严肃又埋怨的发言,仍然想笑。


  等到时间差不多,上校又走回厨房,他将食材都放进煎锅,用胡椒酱和迷迭香给牛肉调味,然后摆好餐具,给雕花玻璃花瓶里的鸢尾换水,做完这些顺带再烤两片吐司。在将餐盘都端上桌面时,他听到克拉克在门外开锁的声音。男人进到玄关将风衣外套脱下,没等他放好,上校就走上前揽住他的腰,拥抱过后是一个落在脸侧的吻。


  克拉克还没完全习惯这样的亲昵,他愣在原地,两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温,而上校嘴角难压,无比自然地主动接过他手中的提包和衣物放在矮柜上,听到背后传来闷闷的声音:“你吓到我了。这很危险,如果不是在家里,有人突然靠我这么近的话,少说得去医院缝两针。"


  “但是我只会在家里这样抱你啊。毕竟伊莱·克拉克先生在我们刚交往时就说过,不习惯在公共场合太亲昵,我一直清楚地记着。"


  “那不是不想跟你亲近的意思,我——"克拉克听出对方的不满,叹了口气想要解释,却被一个吻堵住剩余的话,在分开时愣是忘了刚才想要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欢迎回来,亲爱的。"萨贝达贴着他的额头说。


  “你这些年在外面都学了些什么。"


  “恶补了更进一步的勇气,以及认识到你对我而言的重要性。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在想象这样的生活,只是走了相当曲折的路才找回来。"上校用平淡的语气流利说完常人无法胜任的情话,克拉克在听到一半时就转过身假装在找什么东西,最后又空着手转回来。他下意识想要用香烟缓解尴尬,这是他以往的惯常手段,像是能把负面情绪都变成烟雾从脑子里吐出去,但最近他开始尝试戒断了,也许是考虑到伴侣的健康问题,又或者是因为他不再需要隐藏起那么多感情。


  晚餐时克拉克惯例礼貌地夸赞了上校的手艺,即使他只是把半成品简单加工了一下。电台里正在播无聊的笑话,似乎自某个神话改编而来,主持人语调夸张,向听众讲述魔鬼爱上人类的故事。魔鬼每日伪装成普通人和爱人幽会,以为他们之间的爱已经非常牢固,但是当他用自己原本的原貌去见爱人,爱人却没有认出他来,于是他被愤怒的村民乱刀砍死。上校沉默地听着,嘴里嚼着甘蓝和土豆,广播里刻意的罐头笑声让他心烦,他站起身切到音乐电台,然后又听到那首播了不知多少遍的民谣。


  “等会想不想出去走走?"他看了眼时间,发觉一天快要过完,感到心底莫名其妙的烦闷,于是晚饭后装作轻松地向独行提议去海德公园。


  人行道比以前宽阔了些,两边新栽着叫不出名字的树,路上克拉克开始抱怨他的新任上司,简单的三言两语便让同伴听出他积压的不满,上校心想他应该干脆换个工作。夜晚的公园相当冷清,他们只遇到寥寥几人,天鹅聚在湖边休憩,白色鸟群把头埋在翅膀下,在有人经过时偶尔抬头张望。除了路灯外只有远处居民楼和商店街的光亮,两人顺着萨克斯和提琴的声音找到街头乐队的露天舞会。几对情侣依偎着对方慢慢踏着节拍旋转着,其他听众识趣地避开他们坐在台阶或草地上。上校跟着克拉克绕开人群走到角落站定,看到一边的小摊柜台只剩些姜汁汽水,店主把脑袋埋在报纸后边打盹。


  台上的演奏者愉快地望着新来到的二人,突然换了首欢快的曲子,上校似乎看见从前的自己骑着车从身边驶过,车轮碾过树枝和草叶,铃锤敲打他的心弦,驱散麻木与沉默。他突然觉得想做点什么。


  于是他转向克拉克:“你想跳舞吗?"


  还没等克拉克对这无厘头的问话作出任何反应,上校就一把拉过他的手跟他面对面贴在一起,模仿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笨拙地转来转去。在他第三次踩到克拉克的脚时,一言不发任他摆弄的男人终于忍不住皱起眉。


  "不好意思,其实我不会跳。"上校松开他,有些尴尬地摸摸后颈。


   “我猜也是,"克拉克在地上磕了磕鞋尖,看着塌陷下去的皮革叹了口气,“我来教你吧。一手拉着我,另一手放在我肩膀上,上半身可以后倾一些。"说着,他拉开两步,又郑重其事地走回来,弯腰伸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颇有点童话里王子的气质。上校忍着笑把手放到他掌中,感受到他的另一手隔着大衣放在自己腰侧。


  领舞的蓝色眼睛专注地看着上校的脚步,口中一边有条不紊数着拍子,一边告诉他下一步往左还是右、节奏快了还是慢了,没有察觉到他的舞伴完全三心二意,满眼只有面前的人。大多数情况下克拉克处于一种松弛和无所谓的状态,他很少这样兴致盎然地想教会别人点什么,这让上校感到有些新奇,他趁着对方全神贯注调整舞步时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直到两人目光相撞,他才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想随便找个话题。


  “我们就一直这么慢悠悠地踏步和转来转去吗,看上去就像小孩子。"其实萨贝达上校并不真的介意舞的种类,毕竟他分不清,但他总瞥到那些搂在一起的情侣,反观自己这边却跟克拉克隔了一拳的距离,心里有些不适。但是他的舞蹈教练完全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在他凑近的时候又拉开距离,甚至夸赞他学得很快。两人就这么从小路挪到了草地上,再往后恐怕会掉进湖里,于是克拉克又领着他转回了原来的位置,上校感到有些头晕,他接着之前的话补充了一句:“我记得有节奏更快的舞,他们会托举,把头甩来甩去。


“那是探戈……难道你想学交叉步和踢腿吗?"


  “不知道,但我会走正步和飞踢。"上校有些憋屈地回答,捕捉到舞伴扬起的嘴角和轻笑。在克拉克高抬起他们握着的手请他原地转一圈时,他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等一下,我跳的是女步?"


  “是啊?"克拉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上校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什么,但一阵雨浇灭了他复杂的情绪,他低头摸出怀表,发觉已经过了十二点。夜雨骤然而下,小径上的斑点汇聚成一整片深色——就像塌陷下去一般——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时,他止不住浑身颤抖,像是为了确认存在般抓紧克拉克垂在身侧的手。“我们回去吧,回家。"他仰着头说,路灯下雨幕像断续的银线一丝丝缠绕成分隔他和外界的茧。


  ……


  “你在等什么吗?"


  平稳的声音把上校从沉思中唤醒,他眨了眨眼,发觉自己已经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面对滴答作响的座钟,手中捧着一杯刚冲泡的咖啡。他们从公园一路小跑回来,却还是淋了个彻底,刚洗漱完的克拉克后他一步从浴室出来,站在他旁边打量着他。他换了干净的衬衫,即使是睡前也仍把短发梳理整齐,身上有剃须泡沫和薄荷牙膏的味道。


  “嗯?"上校呆愣地看着他,还没有回过神。克拉克叹着气,把一块毛巾放在他湿漉漉的头顶,替他擦干那还在滴水的披到肩膀的头发,当他从他手中拿走咖啡时,萨贝达的双手仍保持着握住纸杯的姿势。


  “你今天一直在看时间。"显然克拉克早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但并未提出。他靠在桌子上喝完剩下的半杯咖啡,手中的纸杯发出一声被挤压的轻响。


  上校没有立刻回话,站起身给了爱人一个安抚的吻。"没什么。"他拥抱着克拉克说,手指缠进他沾着些微水汽的棕发,感受到他的心脏在互相紧贴着的胸腔里有力地跃动。


  道过晚安后,上校回到房间躺下,把头陷在鸭绒枕里,却总觉得不舒服。他连着翻了几个身,最终又坐起来,走到客厅,果然在那里见到克拉克。披着风衣的男人坐在阳台,背影一如很多年月前。窗外是闪烁着的霓虹和鸣笛,雨幕模糊了那些闪烁着的光斑,而他在喧嚣中抽离出一块缄默的背影。时间似乎没有在克拉克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算起来他应该已经三十过半,但不论是面容还是身形都同记忆里那样年轻。他走到他身后,不经意望向餐桌,看到玻璃花瓶中的鸢尾不知何时凋零了,腐烂的花瓣掉落在雪白的棉布上。


  “怎么了?"人影稍微偏过头来,也许是灯光的原因,上校没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跟我说说话吧,什么都好。"


  “但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克拉克用手托着脸坐在阳台矮桌棋盘前望着窗外,城中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阴云笼罩天幕,光线昏暗,一向少有表情的稳重前辈突然露出笑容,就像很多天前下午的暖阳,却没有照亮他爱人黯淡的情绪,"你不去睡觉吗?"


  上校走到他身后,把手环在他肩侧。“我想多跟你待一会。"


  克拉克本可以说以后还有那么多时间,但他没有说谎的余裕。他本可以说那就来我身边坐着吧,但透过窗户所见的城市不再是以前的伦敦,他不知萨贝达是否乐意见到他所看见的景色。于是他什么也没说。


  他们分别坐和站立在黑暗中,直到楼下俱乐部和电影院中的人们都离去,将静寂归还给夜幕。时针缓缓走动,滴答声愈来愈慢,像雨坠落在屋内,然后随着城市里的最后一盏灯熄灭,终末的回响化成很长很长的一声叹息,沉寂在脉搏里。过了很久很久,一句似是幻觉的梦呓在寂静上划过浅淡的弧线,一闪而过:“你找到自己追寻的东西了吗?"


  上校搬起一张椅子走到窗前,放在克拉克身边,他贴着他坐下,刚想回答,这时抬起头,却突然发现天空一片漆黑,本该挂着月亮和星星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墙边座钟的时间永远停在清晨五点整。


  他定定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天幕和城市,然后望向不再言语的爱人,但那张椅子空空落落,只留一支枯败的蓝紫鸢尾。


  “已经找到了。"他说,然后世界陷入无尽的黑色。


  可是回家的路还有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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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篇睡前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一位旅行者爱上了一座山谷。


  吞没一切回音的山谷不曾给他任何回应,但他那么喜欢他的故乡和爱人,花费很多年留在他们身边。


  有一天一队打扮华丽的巡回马戏团路过,他们带着会跳火圈的老虎,会踩着球站立的大象,还有眼下缀满金粉的女郎,光鲜夺目,刺痛旅行者的双眼。他看看自己,发现身上灰扑扑的衣服上打满补丁,背包塞满毫无价值的破烂,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那么狼狈。


  难怪他的爱人不喜欢他,他作为一个旅行者,却一无所成,仅仅是缩在保护伞内苟且度日。他应当去寻找自己的价值,去探索奇幻的景观,到极寒地段把极光织成布匹,到热带雨林采摘瑰丽的花朵,成为最伟大的探险家,将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献给他的爱人。


  于是旅行者告别了山谷踏上旅途。


  路途遥远没有归期,他时常想念他的爱人,于是拜托天际的流云将他的思念谱写成晴与雨带回故乡,但是山谷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即使在他出门之时也未曾挽留。


  在无数个艰难日夜旅人靠着回忆爱人的样貌和家的温暖得以存活,但是那种痛苦的单恋也像刀割一样磨损着他的心,即使看了再多美丽的奇观,他也不如往日一无所有停留在故乡时那样快乐,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当骤雨与暴雪不再肆虐,当酷暑与严冬一次次过去而春季再度来临,孤独感像海浪一样吞没了他,旅人想要回家了,他几乎快要放弃那不予回应的缄默爱人,他埋怨着为什么爱人不肯时常想起自己,甚至不愿意给自己写一封信,但他还是想要见他。


  可是他离开了太久太久,再回去时才发现家乡已成为一片被太阳遗忘的废墟,熟悉的一切都没有了。金黄的谷地被战火燃烧殆尽,地上是牛羊被野兽啃食过的尸体,花园和林场的小径干涸龟裂,熟悉的家也坍塌成一座座无名的墓碑,他写过的信甚至没有被启封,遗落在堆积着过往的空城里。


  他在荒芜中发了疯般寻找,终于找到他爱人原本所在的地方,那里空无一人,只堆满陈旧的乱石与残骸,枝与叶发疯般从空洞的地表下长出,绽放成靛蓝色的海洋——那片荒芜之地不知何时已繁花似锦。在那之前他从未有勇气去看看井深谷内究竟有什么,害怕只看到一片空虚的深渊,却不知道他早已为他开满鸢尾。


旅行者终于见到他终其一生想要寻找的美景。


鸢尾的花语是,仰慕、盼望、真诚、思念。


以及无望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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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破损的报道】

……近日一架自诺曼底飞往伦敦的伤员运输机遭恶劣雷暴天气影响迫降海岸……经气象局和地面指挥确认,该飞机于航线中突与强气流对撞,在英吉利海峡上空失去联络,最终酿成惨剧……目前大部分机组人员均已获救,而不幸的是一位名为……上校症状加剧抢救无效,年仅……服役时间长达……在对抗德军的登陆战中作出突出贡献,军务处决定为其……不论……将遗体送回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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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nbcs的后记】

这篇故事中的独行者伊莱更接近梅尔维尔式杀手:内敛、孤独、有自己的原则,他精明而谨慎,但叛逃的独狼敌不过族群的撕咬,也无法被狮虎接纳;参战并荣升上校的奈布代表人性的光辉、对未来的追求、以及铅灰色现实的重压。所有做出的选择都指向不可避免的终局。在舞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对立者作为陌生人死去,走遍雪原、雾都与荒漠,才发觉想要追寻的意义从一开始就在身边。


希望这个遗憾的故事没让您觉得太无聊。思来想去,还是写了慢节奏又平淡的故事,关于独行和上校的过往,一些对他们二人过往的猜测,包括成长、尊严、自我实现、归属与爱……也许总体会比较拖沓。可能您已经看出许多对影视和书籍的致敬,比如《英国病人》《超脱》《局外人》与《独行杀手》,对关系的理解也有受纪德和黑塞作品的影响。


那个「?」虽然是假的但是我第一次写类似糖的片段,听了一晚上情歌磨出来的希望没有太油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当你尝试酝酿点浪漫情绪时突然看到一张沙雕图.jpg 如果真的有人能看到这里的话,非常非常感谢您愿意用如此多的耐心面对我乏味的文字!!因为审核机制和个人精力的缘故,也许这段话的发送时机赶不上原计划,但还是想说,早上好,新年快乐,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Kay.

2024/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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