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vermore

为避免误伤先看置顶呦

“唯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

【佣占接龙2.10/5:00】Five Hundred Miles(上)

——至今在余光徘徊的幽灵为何不发一语。

活动文还是留着吧

弹簧➡️上校X独行,沙狼X夜火

上一棒@XD 

下一棒@日夜不停 


【正文部分】

「日记残页」

早些睡觉就不觉得饿了,母亲熄灭房间的灯前总是这么说。


在黑暗吞噬话语前的一瞬间,她眼中的愧疚与无可奈何会无声无息地浸染夜色。


那座城市和传言里完全一致,却又与想象中全然不同。为孰先孰后争论不休的汽车、昼夜不息彰显自己存在的信号灯、自烟囱诞生的黑色云朵,便是众多移民抛弃家乡的青山绿水得以邂逅的景色。


拥挤的矮屋与公寓楼间,狭窄人行道上落座参差不齐的灰砖,到了雨天则变成藏着泥水的惊吓盒子;低矮昏暗的桥洞下,流浪汉用破纸板与旧被褥建家,硕大的老鼠是他们吵闹的邻居。麻雀在电线上谱写杂乱的合唱乐章,尚未被发现的尸首沉在污浊的泰晤士河之下静静聆听,蓝砖白墙的窗台花盆里坠满绿箩和蔷薇,而蚜虫藏在晒不到太阳的濡湿叶片背面。


大部分时间我只是揣着空荡荡的胃袋在忙碌的人群中穿行,假装自己也如那些头盖礼帽面纱的先生女士一样步履匆匆,但实际无事可做,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年龄不到正规工作的最低限制,我尝试虚报但轻易就被识破,好心的记录官替为介绍了份报童的差事,于是我得到一套搬去伦敦以来最体面的衣服,上面一个补丁也没有打。白衬衫透着手臂的肤色,跟纸一样薄却闷热异常,与手摇小旗子是同样质地;军绿条纹马甲摸起来像货箱上盖的防雨布,领口缺了一颗扣子。


白天我就穿着那身行头按地址往邮箱里塞报纸。我没有被分配自行车,为赶时间只能跑着去那些互相隔了老远的别墅或公寓楼,帽子罩着头顶时一点热气也透不出去,汗渍全浸在内衬上,而那劣质布竟然还会褪色,我得知这件事多亏有次迎面走来的一对母女,穿嫩黄波点连衣裙的小女孩对我咯咯直笑,指着我对她妈妈说快看那个人的头。那时我流了一身汗,正摘了帽子对着自己扇风,经她们一嘲弄才发现脑门被染成了棕色。


光是搬到伦敦东区就费了母亲半生的积蓄和力气,居所选择权在昂贵的租价面前一路退行至地下室,比家乡那个稻草与砖块砌起的小院更为逼仄矮小,像拼装起的火柴盒。我在那潮湿阴冷、到了雨天就一直滴水的天花板下度过数百个夜晚与清晨,每周靠送报纸能凑出来的工钱甚至负担不起一顿标准的英式早餐。


很庆幸自怨自哀的霉菌没在我脑内生根,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愧疚——母亲工作的缝纫厂提供环境远优于此的宿舍和三餐,我远远见过那栋漆成粉白的巨大四层综合建筑,它在通勤时间会吐出或吞下那么多人,却不愿提供一个员工家属的位置。所以当◾️◾️◾️问我是否愿意作为他的助手及名义上的亲属搬去和他一同居住时,母亲仍有些迟疑,我却不假思索地同意。我们都该离开那里,不应缩在比棺材板还拥挤的地方,为锯木厂的噪音和呛人黑烟支付租金。


给叙述中的先生冠以匿名并非刻意隐瞒,而是因为现在的我受到一些影响,记不起那人的名字。我们的第一次会面属实算不上什么感人或者浪漫的场景,只是一个被歹徒捅伤的倒霉蛋在小巷里迷路,然后碰巧遇到在外闲逛的少年的故事。别误会,我从来不是什么好心人,不过是打算趁乱看看他身上有没有零钱,结果反而被他摁住手威胁要报警。


可是这样打扮得体的绅士为什么要在夜晚走到小道上,为什么受伤不去医院也不报警求助?再呆愣的人都能看出其中的端倪,这种恐吓根本起不到作用。单纯出于不能让人死在我家门口的想法,我给他指了条去附近诊所的路,本想就此划清关系,但却因他失血过多无法起身而不得不搀扶他行走。


那瘦削的伤者看起来中等体型,但仍然是成年人的重量,对于十几岁的青年来说难以负担,我咬着牙绷紧腿和腹才得以借力将他架起,向目的地沉默行进的旅途中,只能听见雨的絮语和他间或因拉扯到伤口而抽动的喘息。我问他是做什么的,却得到“会计”这一可疑到令人无言的答案。


——只是替人算账的卖命活计罢了。他后来谈起工作都重复类似的话,虚实掺半,似乎早已习惯于这副说辞。我每每燃起的探究精神都在跟踪他东绕西绕进到一家灰白色调的写字楼后熄灭,于是满贯的质疑逐渐在平淡无奇的日常中被忘却,不管他究竟在做什么,只要不影响到我们共同的生活,我就并无所谓。


还是说回那个雨夜的故事吧。诊所的琼斯医生并不喜欢过多言语,保守秘密是她的座右铭,那藏在巷尾的私人医疗站接收一切愿意付钱的病人,不论身份,不追究起因,但也会让所有想省医药费或行迹不轨的不善之客学会闭嘴。如果足够敏锐,便能察觉医生藏在白大褂腰侧的突起不是防身警棍而是威尔洛德。


我将男人送到那里后离开,原以为不会再见,然而一周后又一个下雨的日子,那位先生再次出现,坐在家中的椅子上喝着只有客人来时母亲才会泡的茶。他为了避开低矮的橱柜和晾晒着的衣物而前倾身子,看到我回来,扯出一个社交性的礼貌微笑。


他在等待时已向我母亲讲述了那晚我如何“见义勇为”,此行是来表示感谢以及询问我是否愿意去他手下帮忙——只是些分类文书、整理信件与递送东西的任务,他同我们解释,作为救他一命的感谢,他会照看我的起居直至我能独立,并且安排我去教会筹备的学校上课。


男人举止透着一种受过高等教育的儒雅,与上次见面时蒙着眼睛不同,他戴一副方框眼镜,修身风衣下的白衬衫与黑领带像一纸对人格品行的保证书,外加他优异的五官非常能博得人的信任和好感。母亲不禁有些动摇,因为她一直希望附近的学校或私塾能为我腾个听讲的位置,但难以在房租和生活开支间凑出教材费的余裕,这是个不容错过的两全提议。我的住处有着落后,母亲也可以搬去宿舍,每个月我都会搭电车去看她。


关于◾️◾️◾️的一切似乎都很普通,二十出头、南方小镇出身、未婚、租房独居——和众多怀揣梦想去城市打拼的人一样。但与当时大部分年轻人不同的是,他没有社交圈,从不参加派对和聚会,那孤独租客唯一的伴侣是只鸟,衣柜里全是素色衣物。他总是表现得温和而疏离、拒人于对话开始之前,将工作之余的时间尽数花费在看书、沉思和雨夜散步上。他读各式各样的生僻文学作品,却拒绝参加诗社或阅读会;他偶尔会独自出远门,声称是出差或旅游,但从没带回过照片或纪念品。


记忆中单元楼地板总是盖着水雾和脏污的脚印,门锁生了锈,蛾子殷勤地围着楼梯上方无精打采耷拉着眼皮的吊灯打转,信箱里塞满水电账单和宣传手册。


电影院外彩灯闪烁,喇叭放着语调夸张的苏打水广告,另一侧新开的百货楼前排起长队,漆皮靴和高跟鞋碾过悬铃木散落的枝与叶,自行车轴转啊转啊转。沿牛津街向东路过海德公园,在第三个路口左转,接下来两条岔路分别直走和向右,面包房与绘材店一百米开外那栋门口栽了溜梧桐的建筑,便是我与临时监护人先生共同居住了五年有余的出租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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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1 愿望


披着风衣的男人吐出最后一口白雾,在玻璃碟上摁灭烟蒂。他刚搭电车回来,借着香烟的帮助从文职工作堆积的麻木中挑拣出在家时应有的放松状态。


英格兰的日照在夏季有时长得令人难以辨别时间,有些天甚至需要拉上遮光窗帘睡觉,然而冬季太阳却会赶在大部分人之前下班。


这时门锁处传来一阵金属搭扣的碰撞声,克拉克缓慢地眨眼,然后将目光聚焦于唐突推门而入的少年身上。


衣服凌乱、脸上挂彩,捏紧的拳头垂在身侧,泥斑以超前的艺术形式肆意装点短裤和挽起的袖口,而更加糟糕的是来人阴沉的脸色,堪比窗外乌云压顶的天幕。


年轻的监护人和比他更年轻的少年对视许久,一个等着对方自己陈述案情经过,另一个则等着对方先行提问,然后在尴尬持续发酵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时一起开口。声音相撞,接着共同跌落回静寂,就像在拥挤过道里互相谦让却跳起一左一右的交际舞,很难说这究竟是天然的合拍还是背道而驰的默契。


一身狼藉的奈布·萨贝达环起双臂,他响亮地咂舌,将鞋子甩在一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不情愿地将它们并拢摆正,然后别扭地转开头——显而易见的不耐烦,紧抿的嘴角似乎在催促对话终结,但克拉克知道这是他掩饰尴尬情绪时特有的逞强表现。


不论从生物还是心理层面来说,青少年的成长期都是个大麻烦。相处两年间,克拉克经常怀疑自己是否担得起萨贝达母亲的期望,作为一位临时监护人照看她的儿子在伦敦市区的起居直至其成年。


精力过剩、情绪起伏大、控制欲强、易受侵入性思维影响——很经典的胆汁质特点,但具体该采用什么方针应对并不是简单的配平问题,何况他对教育只略懂皮毛。


那新买的牛筋底皮鞋沾了污泥,在门口光洁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串脚印,让克拉克眼眶胀痛,他伸手摁住眉梢下突突跳动的神经在心里长叹一声,开口前收敛所有埋怨的情绪,尽量温和地问:“又打架了吗?”


“嗯哼。一打三,完胜。”厚重的云层间落下一道光束,那低气压的表象在此刻对“傲人战绩”的炫耀中暂时散去,萨贝达扬起下巴,再也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似乎就等着他这么问,瞬息万变的情绪比天气更加莫测。他这时已经走到监护人对面,把体重砸在松木椅的藤编坐垫上,左臂勾住椅背,还惬意地翘起腿,一副标准的街头混混作势——如果忽略他比同龄人还矮半头的外型的话。


“哦,对了,这次揍的还有你那烦人主管的儿子。”他又补充道。


克拉克的头疼加剧了。他甚至怀疑这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像半年前在催债人的坐垫下藏炮仗那样给自己脑子里也塞了易燃易爆品,才会使得精神状况与血压一直不稳,但尽管如此烦恼,他仍精准拍开那妄图伸向桌上巧克力饼干的手,从血污和灰尘中拯救了白色为主体的桌布和碗碟。


“先洗手。"他把上半身前倾支在桌上,不容违抗地下令。


一身狼狈的少年斜着眼看他,撇了撇嘴还是挪到水槽边。生着些绿锈的黄铜水龙头吱呀一声,冰凉的触感让他下意识抽了口气,然后余光便瞟见克拉克从上方的橱柜取出医药箱。


少年甩掉手上的水珠,不情不愿地看着那些整齐码着的碘酒和纱布,但还是老实抬起脸任人摆弄,在伤口被触碰时刻意呲牙咧嘴装作吃痛,让他的临时医师一缓再缓手上的力道。


“不要在意其他人怎么评价你,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就好。"男人用镊子夹起棉球给他额头的伤口消毒,“武力只能让人口头服软,你没法——"


“那么我便见一次揍一次,直到他们学会闭嘴为止。"固执与维护欲像绿玛瑙中沉淀的黑点,毫不掩饰地直直望进对面人的眼睛,“我就是不愿意有人说你坏话。"


克拉克动作停滞了一瞬。他对这狂妄年轻气盛的发言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没回话,娴熟地处理好一切后站起身收拾药品合拢医疗箱。


“去换件干净的衣服然后来吃晚餐。"


余光瞥见那仍有些赌气的背影走出客厅后,他不自觉扬了扬嘴角,又捋平波纹迅速恢复平静的常态,从冰箱和橱柜里拿出特地为今天这特殊日子准备的东西。


当萨贝达再次走进客厅时窗帘被拉上,房间昏暗一片,只有蜡烛和墙壁彩灯作为照明,房间里飘着黄油融化后特有的醇厚奶香,餐桌上摆了向日葵花束和奶油蛋糕,除此之外晚餐比平日更为丰盛,他看见钴蓝色浅瓷盘里摆着牛小排佐以意面、烤土豆和焗番茄。少年因这神秘的仪式愣在原地不敢上前,思考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他看向房间中央背手站着的克拉克发出无声询问,有些不自在地往腰带里塞了塞衬衫衣角。


“生日快乐。”克拉克说,他将一个手臂长的盒子放在萨贝达怀中,笑容映着烛光鹅黄的暖光,“我挑选的礼物不知道是否合你心意,蛋糕是你母亲很早就订好了的,她说你喜欢坚果和饼干碎填料。"


连寿星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天是他出生后第十六个纪念日。大部分欢庆的日子都跟奈布·萨贝达没什么关系,不过他喜欢节日,就好像平时缄默与麻木的罪行都在松弛下来的情绪中被赦免,那会是人们能放下芥蒂和矛盾短暂休战为同一件事而雀跃的珍贵时光,是可以尽情给予和接受善意与祝福的日子。但他没有过生日的习惯,经常忘了这件事,因为他们以前总搬来搬去,除了母亲,没人再能记住他的生日,这样的失望与落寞堆叠起来只是徒增烦恼,所以他干脆不再擅自期待任何东西——直到克拉克在这个七月的末尾特别为了他一人而庆祝。


他捧着那缀了丝带的礼物盒愣怔地站在原地,把头抬到一个有些滑稽的角度防止泪落下来。克拉克转过身去点亮裱花和樱桃簇拥着的生日蜡烛,这给了他机会快速抹了把脸。


其实在萨贝达搬进这间两室一卫一厅的公寓顶层后,克拉克先生对他的关照只能说不咸不淡,因为他本身并非情感充沛的人。他收拾出卧室,领着家庭新成员在学校、办公楼与公寓间往返一趟,交给他一个塞着钥匙、书本和零钱的挎包与一辆对孩子来说显得过高的自行车,之后便不再过问。只有在萨贝达闯了祸被追责时,监护人先生才会再次现身其日程中帮着解决。


除了最基本的交流外,克拉克几乎从不干涉有关少年的任何事情,但是他却知道萨贝达比起精致的菜肴更喜欢简单烹饪的碳水类食物,记得在衣物随体型增长变得不合适时带他买新的,也会在骤然降临的阴雨天出现,递一把黑色长柄伞。有时克拉克会突发兴致去学校门口等他,年轻的绅士习惯叼一支烟倚靠砖墙,突出的气质与打扮在一众家长中显得扎眼,像电影里富家少爷的特务。在推车回去的路上,他们会经过海德公园并在边上站上一会,听南角的演说或者看一看天鹅。


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年少者是讲述的那方,而年长者则是倾听的那一个,他们差了七岁,他们都同样是年轻的一代,但那二十未过半的监护人总是表现出与实际年纪不符的平和。于是恶作剧落在他头上。当他的眼罩不翼而飞、当他茶杯里被挤了柠檬汁、当布洛黛薇——他养的小鸟被弄湿羽毛叽叽喳喳地告状,克拉克却只是苦笑,然后揉一揉尝试以此方式引起注意的青年的头发。那让萨贝达弄不清他到底是脾气太好,还是全然不在乎自己。


有时他觉得克拉克根本没把他当成同一物种,那种居高临下的温和与宽容在他看来不是对晚辈的关心,而是人面对宠物时特有的无所谓与纵容,他几乎有些委屈,认为克拉克看他的神情时常就像看一只追着尾巴原地打转的小狗,原谅他犯下的错时语气简直带上了同情,就像有万千宝藏的君王对一个偷了面包的穷人摆手说“我赦免你。”


但是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是一直被重视着的。礼盒里静静躺着他曾在商店橱窗外一次又一次驻足观望的家乡制式的弯刀,皮革刀鞘上细密的针脚抵住指腹沿神经游走,传递着梦寐以求之物落在手中的不真实感。


吹灭蜡烛,然后许个愿吧,克拉克说,于是少年低头闭上眼,双手交握置于唇下。一无所有的人对于美好事物的想象总是很贫瘠,所以过去的十五个愿望,他都只是想着,希望母亲能够幸福。这一次他攥着手紧闭眼,生怕做得不对而导致诺言无法实现。


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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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残页」


那个穿火纹白袍的引路人说我应当把每天新想起的东西记下来。


我不知道今天具体是九月的哪天也不清楚是星期几,随便翻到本子中空白的一页,在开头草草写了“第一天”,实际上距离我偏离航线迫降在这荒无人烟的地区已过三个日出日落。


当我们得空停下来靠着丘壑背风面休息或在岩洞里躲避沙暴时,我会抽些时间打开本子涂上几笔,写一些过去的闪回片段以及当天的见闻。记录这些琐事的必要性存疑,但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如向导先生所说,日记能帮助我整理混乱的记忆。


“意思是说,您在醉酒的情况下驾驶飞机,然后遭遇雷暴迫降在这里?"在前面领路的男人整理着我不久前的说辞。


他说话时没有回头也没有放慢脚步,绑在藤木手杖上的金铃随着衣摆扬起的薄沙有节奏地轻吟,坠下的流苏像腾空的一尾鱼。这位不能算很亲切的向导朋友毫无起伏的语调容易让人走神,我一时有种是铃铛在发问的错觉。


“对。"我愣了一会,简短地回以肯定,没有多解释什么,心中也无任何羞愧或懊悔之意,就好像他口中那欠考虑又莽撞的灾难主角并不是我。


“您没有提前申请航线或查看天气吗?这是否有些——"


“很遗憾,就像我说的,我几乎不记得在那之前的事情。"我很快地打断了他——这是事实,我完全想不起是什么教唆了那鲁莽的航行。我原本该在退伍后回伦敦购置一处房产,然后安逸地度过后半辈子,而不是跑到沙漠里玩荒野求生的赌命戏码。


记忆是打乱顺序的磁带,闪回眼前时像隔了层被刮花的玻璃,我看见自己一脚蹬进窄小的驾驶座,然后骂骂咧咧地对卡壳的安全带径自怄气。仪表盘上一众指示灯噤声聆听酒鬼的独白,接着引擎高喊肃静,螺旋桨驱赶睡眼惺忪的空气,强压碾碎闷堵在胸腔的情绪,风裹挟着冰碴粗鲁地拉扯衣领,将呼吸冻成铁黑色。


巨鸟飞离潮湿的故土,跨越城市与乡镇,越过森林与海洋,最后被雷雨击穿羽翼,筋疲力竭地栽进金色的荒漠,回过神时身下垫着的靠椅已产生尸僵,皲裂剥落的人造革遍布伤口,裸露出千疮百孔的海绵与生锈干涩的弹簧。


我爬出驾驶舱,眼前景象如海浪般扭曲,载我来此处的巨兽的金属骸骨掩埋在黄沙中。窃窃私语的风是保守排外的异乡人,远远避开我们侧目而行,脚步在绵延起伏的沙丘上镌刻并列的皱纹。那些层层叠叠的沟壑让我想起故乡田间犁过的黄土,又或者是最后一次探望母亲时她那苍老而缄默的目送。


遇到自称向导的男人时,我正坐在灰岩上倒着皮靴中灌入的沙砾。


厚实保暖的飞行装备在沙漠中无疑是一种酷刑,棉絮和皮肤被汗液黏一起的感觉就像整个人浸在浆糊里,我脱掉棉袄将袖子系在腰间,换上一件兜帽汗衫钻进无顶飞机的肚子尝试检修引擎,但正午的阳光毒辣,裸露的皮肤被炙烤得滚烫发红,一阵一阵地瘙痒和刺痛,而那巨大金属块附近更是变成了熔炉。


这架闲置的DH82型虎蛾高教是混乱时期的遗留物,仅在领空内作过试飞,是从一位地勤朋友处购置而来,而我只是个退伍军人,并非专业飞行员或者维修工,总也找不到故障出在什么地方,更别提补上那块缺损的机翼。


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地理知识已尽数还给老师,只能恍惚回忆起有人曾给我讲解过这类习题,提到太阳直射、地壳断裂、红海与沙漠什么的,但比起那些乏味的理论,优先钻进脑子的是他覆着白手套的指尖划过一行行黑体字时口中传来的平静嗓音。


“您需要帮助吗?”啊对,就差不多是引路人先生的这种声音吧。


那奇怪男人在我迷失沙海的第三个上午凭空出现,恰巧赶上淡水用完的时机。他来时没有带脚步声,像是同尘土一起被风捎至身后,突然响起的第二个呼吸让我神经紧绷,差点用枪子儿充当问好。他表现得如此理所当然,就像为我等候已久,手中撑一支高过头顶的牧羊杖,鼻梁与下颚的线条勾勒出白人血统,身上盖一袭严严实实的袍子,在袖口与衣摆缀着鎏金火纹。


乱糟糟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些混杂的故事,我几乎以为他会让我画一只羊给他,不是关在箱子里啃不动玫瑰的瘦弱病羊,而是会于睡梦中不断尖叫的、将被屠戮的春羔。在我胡思乱想时男人又重复了一遍:“您需要帮助吗?我是一名沙漠向导。"


出于对未知存在的敬畏和茫然无措连带的坦诚,我告诉他我的飞机出了故障,需要新的引擎和翼梁来修好它,并且还需要机油、供一个星期的食物以及淡水。我异想天开地觉得面前的人能挥舞木杖把物资统统变出来,但他只是不为所动地听着,掩住的半张脸藏起大部分表情反馈,末了问起我的名姓。


"奈布·萨贝达"——向导在接过我遍布划痕的军官证时读出上面的字,然后分外小心地将它合拢交还给我。显然这蒙着眼睛的人能用某种方式“看见"事物,指尖有意避开证件封面与名册间的裂痕,防止它身首异处。


“您曾经是一位上校呢,萨贝达先生。"他陈述的语调毫无波澜,我无法读出其中带有的任何情绪,于是无所谓地嘟囔一声以示默认。


下午四时左右太阳终于倦怠,不再如正午那么锋芒毕露,向导往东北方走,于是我将背包甩在肩上跟在他身后,没有犹豫也没有任何疑问。这并非信任之举,反正情况不会更糟,留在原地也迟早完蛋。


向导在路途中间或询问我的经历以及失忆的缘由,他说话如同一位墨守陈规的旧时代英伦贵族,用滤去茶渍的固执摒弃爆破音,连读时瓮声瓮气得好似捋不直舌头。这让人烦躁的同时也有些亲切,就像回到伦敦东区面对那些把茶说成领带的邻居。


“我想您不必太担心,"年轻男人说,"也许是冲击导致的记忆障碍,过不了太久就会恢复。"


“是吗?那借你吉言。"我对这类事一窍不通,敷衍地回应着。


“不过,我会建议您把想到的片段写下来,"他慢条斯理地补充,“随时记录要点会是有效的回忆方式。"


“好主意,上哪找纸和笔?"


“嗯,这个嘛……"年轻男人短暂停顿了一下,拖出缱绻的长音。在他衣料摩挲的那瞬间,毫秒间的空隙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冻结,我无比清晰地在他肌肉与关节移动前知道了他的下一步动作,就像看过无数次而熟稔于心的画片:手肘架于另一只手的支撑上,手指微蜷捏一个空拳抵住下颚,指节摩挲下唇——那是◾️◾️◾️思考时特有的动作。


等一下……谁?


“我认为那个日记本就很合适。"男人的手指隔空轻点,声音便恰到好处地牵回我即将发散的思维。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从原本装军官证的口袋里摸出一本亚麻封皮的笔记,本子侧边用牛皮绳绑了支自来水笔,作为装饰的黄铜扣子印着猫头鹰的纹样,刚刚好成年人手掌的大小,就像夏末初秋之时的第一片枯叶,静静落在掌心等待被发现。


脑内一个声音叫嚣着这不是我的东西,但却说不上来具体为什么。而且我分明记得在离开飞机残骸前,除了吊坠、指南针、药品箱、几包干粮和水壶外,我什么都没有带。


傍晚我们来到一间废弃的驿站边,那里有口深不见底的井,引路人向里面掷了颗石子状的东西,便有水流汩汩地涌出。我们在破旧倾倒的木屋间搜寻遗落的物资,找到一处篝火点。


我用一个勉强算干净的旧木桶汲了些水装满铁壶,仰头大口灌着水,冰凉的液体激起咳嗽,夜间温度骤降,好在跳跃闪烁的篝火维持了体温。长途跋涉的疲劳舒缓后倦意袭来,眼皮一次次跌落,我昏昏沉沉斜靠在被烤得发暖的巨石上,恍惚中看到向导正仰望天幕中的弯月。


月华与火光同时洒落在男人身上,冷暖交汇,他的身影同记忆中那位失去姓名的先生重叠——孤寂落寞、缄默无言、却又像有很多话要倾诉。他总是于深夜独自坐在窗口眺望遥远的月亮,一成不变的米色风衣披在肩上,薄纱窗帘被微风细雨掀起,昏暗的客厅内,万物俱寂,只有他背影被镀上一层浅色的光晕,而我在阴影之中不出声响地伫立。


他望着月,我望着他。很多次我都希望我可以走到他身边,能在看着他的时候也得到他的注视,但却不知如何迈出那一步——他坐着,他安静地坐着,但他其实并不在那里。

  

后来不再见面的日子里,我会学着他的样子,透过硝烟与乌云看一看夜空,想象我们正凝望同一轮月亮。


“Arrivederci, signora Luna."

尾音轻轻落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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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2蛋糕与六便士.


"你不觉得太甜了吗?"


听到萨贝达这么问时,克拉克咀嚼的动作停下了。他们那时坐在新开咖啡馆的露天卡座内,点了两杯刷锅水一样难喝的招牌美式,不知道店家究竟是想要抹黑美洲饮食文化还是单纯没有把控好烘焙豆子的火候。


周末上午街道上还不算拥挤,三四只聒噪的麻雀在树荫下商讨面包屑的分配事宜,桌子中间撑的红色遮阳棚将店外座位分成两个区块,只零星坐了几人。年轻人看了他一会,见对方没有回答,于是把目光左转右转,最终落在手中只吃了一口的甜腻蛋糕上。


他并不想质疑克拉克的口味,但实在好奇这位一向不嗜甜的先生怎么会喜欢廉价且糖分超标的工厂点心。齁人又干巴的蛋糕胚不知放了多久,已经风干了,放嘴里如同在嚼塑胶,发潮的糖粉则像结了块的沙子硌着牙,巧克力酱在空隙处挤进一张扭曲拙劣的笑脸,最难接受的是结块奶油里嵌着的劣质酒腌渍的葡萄干,冒着股熏人的气味。他本身是主张节约也从不挑食的,但这样一件难以下咽的作品在问世时就已经是一种对食物的浪费。


伦敦东区的口音与医生的笔迹一度是奈布·萨贝达的世界里最难懂的两样东西,但是那天即将成人的少年有了新的困惑:他捏着渗出糖水的花哨油纸包装,难以理解那种点心为什么会被批量生产。


“确实过甜了。我并不觉得它美味,只是想吃。"克拉克抿了一口冷掉的咖啡,似乎是想用苦味做缓冲,但那酸涩的焦苦让他皱起眉,于是叫来侍者要两杯柠檬水。


“不喜欢味道怎么会想吃?"


“出于一种习惯,或者说情怀。这种点心会让我感到……安心。"他垂头望着杯中的倒影,一阵微凉的风刮过,杯中棕褐色液体荡起层层涟漪,人像一圈圈散去了。


“在星期日下午,看守会趁家主出门礼拜,早早溜出去喝酒。那时,拿上攒了一周的硬币,从院子铁门开出的一条缝里溜出去,走过两条马路,在街对角的窄巷里往右拐两次,再穿过桥洞,小路尽头有一家开在拆迁楼间的面包房。付给店主六便士,就能换到一个拳头大小的纸杯蛋糕。那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能负担起的最美味的东西。"


记忆中克拉克先生在陈述过往时偶尔会透露几个令人深思的细节,但从没有带上任何伤感或者怀念的情绪,只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现在要花十二个便士了。"时间推进九年,已经是上校的萨贝达站在街角烘焙屋的橱窗面前,面无表情地对托盘里整整齐齐列着的熟悉杯子蛋糕说,仿佛在谴责它们华丽外观与实际味道的不一致性。


梳金色麻花辫的店员用不安的浅蓝眼睛悄悄瞟向店门口穿着笔挺军服的男人,她几次拿起面包夹与篮筐,又再次放下去,嘴里念着些什么,但是又不敢打扰那发着呆的客人。


这片街区在战中的轰炸下成为废墟,为了重现市区的昔日繁华,市政厅在战后重建的规划与建筑设计上花费不少心思,尽量还原了旧日的住宅与功能区规划,正如这家连锁招牌遍布伦敦繁华市区与贫民区的面包房,选址与装修风格都跟被炸毁前别无二致,然而隔壁的画材店替换成服装店,对面的出租楼则一改灰暗破旧的五层公寓变为刷着蓝漆的四楼崭新建筑。


安妮·莱斯特知道那位登上过报纸的军官先生是奈布·萨贝达,他上个月刚回伦敦,就住在街对角百米开外的酒店里,她听人说他少年时期就一直住在这儿附近。然而在他缺席的时间里这片街区已天翻地覆,不知道他是否能找回之前的熟悉感。她还听说,跟上校过去交情很好的一位先生在轰炸机每天在头上转的那段时间离开了伦敦,也许是避难去了,总之他没再回来,这让人听着有些伤感;不过好在萨贝达先生的母亲避难及时,现住在市中心——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归家,还带着受人尊敬的军衔,老夫人一定倍感安慰。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位先生已然站在她面前,在陌生人前向来显得有些胆怯的姑娘吓了一跳,手中捏着的兔子布偶掉在地上,那是她给人偶做衣服时用边角料缝的,大部分时间都放在口袋里,不安的时候她就把它拿出来握在手中,仿佛把勇气与精力都寄存在棉花里随时取用一般。上校替她捡起那只小兔子,连同手中的蛋糕礼盒一起放在柜台上。


“不好意思,非常谢谢您,先生……一盒杯子蛋糕,是吗?我替您把它包起来……"安妮接过布偶收进衣袋连连向男人低头,然后从抽屉里找出包装纸与剪刀。她下意识认为那盒甜点是要用来送人的,花哨纸壳、巧克力糖豆、奶油裱花和摆成爱心的葡萄干与身上毫无冗杂装饰的军服男人太难被归为一类。


但是萨贝达先生说:“不麻烦您了,女士。帮我打开包装就好,可以的话请再给我一副餐叉和纸巾。我想趁这难得的晴朗天气去海德公园坐一会。"


"啊,当然可以。是、是的,今天阳光真好。"金发碧眼的姑娘眨了眨眼,她在感到惊讶时就习惯这样,仿佛一只刚转醒的猫咪。作为店员的素养告诫她不要多嘴,销量和业绩第一,但是这位善意的告密者仍会忍不住悄声提醒面包房的客人,比如——哎呀,那盒饼干有几枚烤焦了,您要不换一罐?再比如,摆在里面的面包是新烤的,外面排着的则是放了几天回油了的,您看自己口味选吧。于是她有些为难地拿着那盒蛋糕,告诉军官这点心非常非常甜。


“谢谢您的提醒,女士,不过没关系。"上校说。他看了一圈店内的装横,垂下眼睛笑起来,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我知道。"


——实在太甜了。蛋糕的味道隔了那么多年依旧没变,上校面部抽搐了一下,他喝了大半壶水才冲淡甜腻得几乎在嘴里发酵的味道,从那齁人的工业香精中将自己的味蕾拯救出来。如果克拉克在这里的话,他不介意再问一遍他究竟怎么吃下这玩意的,并且把剩下的半盒点心都让给他。


他在长椅上望着游玩的人群和湖中的天鹅,从正午一直坐到傍晚。中途从远处的演说角传来叫好和掌声,他没听清台上的人在说什么,也不甚在乎;绿茵中卵石铺就的平台上经常有乐队来露天演奏,那天是一些年轻的男孩女孩们,他们穿连衣裙或水手服,笑容生涩但出彩,正如手中乐器闪烁的晃目金属光泽——一种压抑而艰难的时代中难得的乐观与年轻。上校隔着段距离听他们不甚整齐的合奏,辨识出那是克拉克每晚七点会准时打开电台听的歌。他吃掉最后一口浸透玉米糖浆的棕色甜点,将包装规规矩矩折起放进纸盒里,就像讲究条理的‘会计’先生习惯的那样。

  

夕阳给城市套上焦糖色的橙红外壳,上空的颜色像是有人在云间打翻一杯浓茶,北门出口的小摊和街对面的饭店飘出碳水与油脂被加热时的特殊香味,公园中的人明显减少,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上校沿着九曲湖走的时候几个斜挎书包的孩子嬉笑着跑过,手里握着刚摘下的雏菊和黄蒲公英,他突然决定去一趟花店。记忆中店长和克拉克关系相当不错,他以往经常为此感到嫉妒,在场时总急着插话或找理由拉克拉克早点回去,但这次他想见那位恬静的女士。


花店落座百货大楼旁边,田园风格装修与周围的新兴现代建筑形成强烈对比,深蓝遮雨棚漆着白色花体字母,圆木墙挂着几个栽绿箩的椰子壳,橱窗玻璃贴着动画电影的手绘海报,松木架子上摆着许多藤编篮子和水桶,里面装了苍兰、郁金香与洋桔梗,一大簇灿烂的向日葵被摆在正对门的位置,有个穿衬衫和长裤的女性在玻璃窗台内为一盆粉白蔷薇修剪枝叶。


上校向里面张望,换了个角度才看到被花束挡住的店员的面容,那是个脸上点缀雀斑的年轻女孩,并非更为年长的原花店主人,虽然发色一样,但样貌体型都对不上,他有些失望。在上校准备离开时店员突然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他有些尴尬地冲她笑了一下,转身想走却被叫住。


棕头发的年轻女孩推开店门小步跑出来,一边跑一边用围裙擦去手上的水渍。她脖子上挂着顶草帽,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髻,垂在耳侧的短鬓随动作一晃一晃,像某种寻回犬的耳朵。


“您是萨贝达先生对吗?"


上校有些疑惑地抬起一侧眉毛,回应说是的,想到也许她是看过报纸上的照片。


“冒昧打扰,非常抱歉。不知您是否记得这里的店长?那是我母亲。她一直很关注您的消息,前些阵子得知您回来,非常想亲自见一见您,可惜近来身体抱恙,正在温布莱顿休息。"


女孩看起来不到二十,也许只比上校小个五、六岁,笑起来的神态和印象里的女士确实有些相近。也就是说在他以前忙着为大人间的寒暄吃醋时,花店的原主人早已有自己的家庭,只是那个时候他目光全集中在克拉克一个人身上,没能注意到另一边女士慈爱的笑容和手上的戒指,也没想到偶尔在店门口拉着他玩跳格子游戏的小姑娘正是店长的女儿。


“当然记得,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希望令堂早日康复。我曾在这里见过您……女士。"萨贝达努力回忆着面前女孩的名字。他想到自己当时幼稚的独占表现就实在有些窘迫,店长夫人大概是克拉克少有的几个朋友之一,根本用不着他去妒嫉,为什么克拉克从没告诉他。


“我叫丽莎·贝克,萨贝达先生。很高兴您能记得。"女孩侧过头微笑,她眨了眨橄榄色的眼睛,很快看透了对面人的纠结,似乎脸颊几点零星雀斑也跟着睫毛闪烁了一下,就像夏季星座为迷途人指明方向。


贝壳风铃叮咚一声,木门被打开,丽莎请上校去店里叙旧,于是他替女孩撑住门,两人一同走进满是水雾和馥郁花香的木屋内,一只熟悉的猫头鹰坐在屋顶悬空的支架上。


即使鸟儿比离开时看起来老太多,毛松垮了不少,一侧的眼睛也睁不开了,但上校立刻辨认出那是克拉克养的鸟:“布洛黛薇?"


“是的,布鲁,布洛黛薇。伊莱·克拉克先生离开伦敦时将它放归森林,可我们看到它飞回废墟里,妈妈怕它被坏人抓走,问它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生活,它就停在我肩膀上跟我回家了……好聪明的小鸟呢,但是现在它已经很老了。"丽莎说着踩上矮梯将鸟儿小心地抱下来放进上校怀里,毛茸茸的触感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只曾经除了先生外不许任何人摸、一有机会就啄他的坏脾气小家伙如今安静地躺在他手臂间,仿佛维持呼吸就用上全部精力。它轻轻用喙碰了碰他的手套,像在打招呼。


你的主人呢,布洛黛薇?萨贝达轻轻摸着它光泽暗淡的羽毛,感到鸟儿的分量那么轻,就像一个只剩思念的空壳,血肉都已经在无望的等待中磨灭。女孩努力挤出笑容:


“妈妈说小猫头鹰的寿命一般只有八九年,可布鲁已经快十二岁了。我想它是在等伊莱先生回来。"


贝克小姐为上校倒了杯茶,然后走进工作区在五斗柜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一些红山茶和尤加利叶被错落有致地摆在白瓷瓶子里装饰胡桃木柜台,旁边摆着一个锡制相框,里面是年幼女孩与一位中年壮实男人的合照。那也许是丽莎的父亲吧,萨贝达出神地想。店内摆了许多花篮与水培植物,墙上的软木板上贴了不少贝克家的合照,已经被阳光晒得褪色泛黄,但仍然被小心保存着。


在等待女孩找东西的时间里他抱着布洛黛薇,阳光透着暖意,鸟儿在他臂弯中睡着,于是他的思维也随着它身体缓慢的起伏发散开去,他一张一张看着墙上的合影,伸手摸了摸颈间挂着的吊坠,那是从战场捡来的相片盒,黄铜制品,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但做工精细可以开合,上面还刻着不知名的箭头形漂亮花纹,上校将它当作护身符留了下来。他知道里面应该放重要之人的照片,于是在一侧贴了母亲的小像,而另一侧是从信纸裁下来的落款——他没有克拉克的照片。


已经多久没见了呢,也许够一只猫头鹰等上大半辈子,记忆中米白风衣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大概是对他不告而别固执参军的报复,或者是厌倦了为一个生死不定的人操心,克拉克跟他通了两三年信就不再回复,而上校在行军环境中仍保持记录日常并写成厚厚一叠纸寄给他的习惯。为了不让对方觉得自己的描述太无趣,他特地读了很多书,甚至越写越熟练,收信人地址当然还是那个旧公寓,但信件要么被退回要么石沉大海,直到他亲自来到伦敦才明白为什么:曾经他们一起住的地方被炸毁,重建以后不再是五层公寓楼而是四层的新建筑。


该说讽刺吗,偏偏他们生活过的那层楼也被一同抹去了,就好像他那么珍视的记忆,在无数个难熬夜晚拿出来反复回顾的过去根本不存在似的。


邻居都说以前住在5-1的伊莱·克拉克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但是具体好在哪些地方,他们就说不清了。“好人"是指偶尔碰见时礼貌的寒暄,还是指抱着装满苹果与长棍面包的纸袋却仍要赶在前面单手替人撑门?又或者这只是他们出于礼貌说的客套话。


上校想自己也许不该对那些可怜的先生太太们那么苛刻,那破旧漏水的五层老式公寓的租客们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和薪水贫寒的忙碌职工,没时间把心思花在回忆追踪一个几年前的陌生邻居身上,他们在听到尖锐问题时会露出一种食草动物特有的畏缩又迷茫的眼神,似乎被几近审问的严肃语气搞得晕头转向,找不见回羊圈的路。


萨贝达回到伦敦后到处询问克拉克的下落,大家都很乐意帮这年纪轻轻就立过功的上校做些什么,但可惜没人知道,因为当时失踪实在司空见惯的事,不过也有人隐晦地暗示有时失踪者并非'失踪',而是不想再与现在有联系。他突然对自己没了自信,因为除了共同度过的五年和只言片语中推论出的经历外,他对监护人其实并不了解。算下来克拉克已经过了三十岁,他曾经说过在这个年纪会考虑成家,那么他现在也许已经有了伴侣和家庭,不希望被打扰,由此看来这个假设似乎更加令人信服了。但就算真是这样——上校轻轻抚摸着布洛黛薇,看着它紧闭成一条缝隙的眼睛,出神地想着——即使克拉克不愿意,他也要见他一面,至少好好道别。


一张叠起的纸条和有些磨损的卡纸名片被递到上校面前,他眨眨眼从思绪中抽出身,彼时茶水已经不再冒热气,丽莎·贝克站在他对面。


“克拉克先生曾把一些东西交给了葛兰滋先生代为保存——维克多·葛兰滋。他是我知道的最负责任的邮差,我想他也许会有保留给您的什么信息,这是他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她说着又开始忙碌起来,扎紧玻璃纸在里面灌进营养液,从水桶中抽出一束鸢尾用麻绳捆起,再加以白色满天星和蓝色勿忘我装点,外面裹一层牛奶色的棉纸,然后用浅灰缎面丝带系一个双层蝴蝶结。

  

丽莎执意要将花束作为重逢礼物送给他,说是母亲的嘱咐——萨贝达先生和克拉克先生该收下这样一束花。她不愿意收取任何费用,在送上校出门时向他大幅度摆着手,说下次再来看看布洛黛薇吧。女孩的笑容就像盛放的向日葵,他看着那灿烂天真的微笑,没能告诉她自己得在这个月底之前再回到营中去,只是点头答应。


恍惚间上校似乎回到许多年前的这样一个下午,小丽莎在花店门前蹦蹦跳跳向他道别,旁边是温柔微笑着的贝克夫人,而克拉克先生向他们挥手,然后与他一起慢慢走回家去。他捏着铃锤把自行车铃敲得当当响,惊走停在树梢的鸽子,也引得路人迷惑不解的怪异注目,直到克拉克有些无奈地打破沉默说别敲了萨贝达,然后被点名的少年就会恶作剧得逞一般嗤笑起来,年长的男人则习惯性揉揉他头顶。那时他已经长得跟先生一般高,夕阳把两人的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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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残页」


一个熟悉的名字在舌尖打转,呼之欲出的、无可代替的人的名字,但是在开口的瞬间被浪裹挟而去,散落的字母如坍塌沙堡中掩埋的贝壳,边缘被冲刷成圆滑的断面,无论如何也拼凑不起来。


米白、湖蓝与浅咖,星星点点的色块像多面魔方调换着位置,被熔铸成教堂的花窗玻璃筛去要点,在退火焊接后直面盘旋于伦敦市区的轰炸。灰色的模糊影子在视线聚焦前退回边界,继续他沉默而长久的注视。


我记得,我应知道,我绝不该忘记。


眼前的幕布掀开,随着转醒时的下意识抽气,某种木质香钻入鼻腔,像是阴雨天躲在室内休憩时燃起的壁炉。头下垫着什么厚实又温热的东西,我翻了个身,正对上男人俯下的面颊,头脑还未脱离梦境中朦胧迷雾的笼罩,于是我毫不客气地盯着他,端详着他的鼻梁、下颚线与从兜帽中露出的棕色发丝。白与棕都对上了,那么眼睛该是——蓝色。我恍惚地回忆着那双眼的样子,抬手想扯下碍事的布条想要确认,却被躲开。


“早上好。"向导露出微笑,他轻轻替我拨开一捋掉在额前的碎发,唇角上扬的弧度映入眼帘时牵起记忆一角的涟漪,意识随着荡漾的波纹清醒,于是我发觉自己正枕在他腿上。


我眨了眨眼愣神了一会,然后猛地撑起身,差点用头顶猛击他的鼻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撤退回自己的位置,这让男人有些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什么凶兽,萨贝达先生。"他说着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沙尘,似乎全然不在意刚才亲昵的接触,“我希望您在简单吃完早餐后尽快把水壶灌满,然后我们就该继续赶路了。"


我想解释些什么,他却头也不回地从石头另侧绕开,留下我独自重温着混乱回忆片段。我心不在焉地走到灰岩砌的井边,摇着把手将木桶放下去汲水,过了一会看到向导坐在不远处残垣和断木上眺望远处,他的手杖摆在一边,过长的披肩像翅膀浮在风里,一袭白衣于湛蓝和金黄涂抹的画布中格外醒目,像一只被困在荒原中的飞鸟。天上和沙地都是空荡一片,我不知道他在看着什么,在他察觉到我的目光前,我转回身去,假装无事发生。


绳结一圈圈攀上横木,带上半桶摇曳着的清冽井水,我将水壶浸在里面,杯口升起的咕嘟气泡像引起局部沸腾。木桶底下沉着什么亮闪闪的东西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于是我向倒影中的另一世界伸出手,对称的景象随着涟漪和细密的泡沫破碎开去。


一枚弹珠嵌在我食指与拇指之间,雾气汇成滚圆的一颗水珠从上面坠落,像久别重逢时流下的泪。蓝色球体晶莹剔透如冰雪凝固而成,表面有几处摩擦和凹陷的裂痕,我认出这是很久以前从一个住两街区以外的孩子那赢来的战利品,为了得到仅此一颗的水蓝色玻璃珠,我不惜下了一场豪赌,拿出所有的弹球和画片作为赌注吸引他与我比试一场。那之后我将弹珠贴身携带,只要将它箍在指间献给太阳,和煦的暖光就会透过那微型湖泊荡漾开去,在眼中投下一片翻涌着的笑意。


但是我分明记得,跟随步兵团扎营等待海军应接时发生过一次暗杀,在那片混乱之中我弄丢了它,为此冒着寒风在雪地里找了三个小时,几乎冻掉了耳朵和鼻子,最终还是没能找回。那个寒冷夜晚发生的事是我被提拔为上校的契机,具体怎么回事我想不起来,只记得枪响、摇晃的铁门和大片的红,尖刀没入皮肤的手感让人腿软,血一直淌到脚下,走路时鞋底发黏。在那么久之前我就已经错失那蓝色……蓝色、蓝色的——眼睛。


“哦,您把它捞上来了。这是我用来引水的石头。"向导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侧,顺着我的目光看那颗闪烁着的玻璃,仿佛在鉴定什么稀罕昂贵的宝石。


我已经学会不再为他的悄无声息而一惊一乍,只是问:“你在哪里找到它的?"


男人没有回答,他疑惑地歪过头,发出一声不解的“嗯?",仿佛我问了奇怪的问题,又或者他没有听清。我不想继续追问,垂下手将弹珠握紧,因激动和莫名的心悸而浑身颤抖。那湖蓝色眼睛的目光被掐灭于我手心之中,泪滴沿掌纹匍匐着艰难爬行,拖下一路潮湿的痕迹,但是它没能逃出去,被体温蒸腾涣散,留下一阵像是燃烧又像是冰封的灼痛感。


现在是晚上了。向导先生从我们遇见那天直到现在,一口水也没喝,一点食物也没吃,他甚至用不着睡觉。


此时此刻,当我在火堆边写我的日记,他就静静地坐在岩石上眺望夜空。今天没有月亮,厚重的云层私吞皎洁的圆盘,可他仍那么固执地仰着头,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用于抵御风沙的披巾因他的动作滑落下去,松垮地堆在肩膀上,就像西西里人习惯在西装外挂着的围巾,随意绕过他光洁修长的脖颈。


我间或抬头看他一眼,除了被风扬起的发丝和衣摆外,时间在他身上如同相对静止,引路人就那样久久地抬头望着,他是无月之夜的沙漠中一座白色的里程碑,跳跃的火光下,衣袍上的焰纹像有生命一般缓缓在视觉淡出后的黑色幕布里流淌。


这时我想起九曲湖上曾经有过的一只离群的白天鹅。它从来不为求游客的投喂而靠近,但也不会因有人朝它丢石子而逃走,就那么不远不近地浮在湖畔,停在伸手就能揽抱的距离。我很喜欢那安静俊美的白鸟,可是我没想过去碰一碰天鹅先生,因为它从未对我表示归顺或亲昵,我觉得也许它是不喜欢我。


然后有一天,它突然不见了,没人发觉。


我有些混乱。过去的回忆总突然在我不需要它们的时候前来,这些不受欢迎的客人擅自闯进大脑,喋喋不休地讲述,却总抓不住重点。


我又想到新的事情,我应该在忘掉前记下来,就像那些转醒时就消失的梦,一些……没什么参考价值的琐事。或许吧。


……


我曾习惯于把包巧克力的锡纸展平夹在书里。当◾️◾️◾️坐在我对面,翻着书打算替我整理知识点用于应付测验时,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就哗啦啦从课本里散落出来打乱他的思路,而我百无聊赖地枕着胳膊趴在桌面,看他将那些毫无价值的收藏品一张张捡起来叠在一侧。


突然一张字迹秀丽的纸条掉出来,我没来得及反应,于是他掂起那贴着爱心和雏菊烫画的信纸,下意识念出上面的字:“亲爱的奈布敬启:我注意到您很久了,您的一切品质都是如此惹人喜爱……"


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划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我抢在剩余少女气息的措辞被男人毫无起伏的冷淡声音复述之前,腾地一下站起来从他手里夺过丽贝卡的字条。


丽贝卡——很可爱的名字,他说,那是你的女朋友吗?


那个词汇从他口中说出来竟然会那么扎人,我没有任何由来地觉得很烦躁,将纸条握在手中,反复折叠成难以弯折的小方块又展开铺平。


实际上我当时可以说是个'真诚'的小伙子,从女孩那儿收到情书或者示好时,我会拿出毕生所学尽量委婉又不伤人地拒绝,我告诉姑娘们她们很漂亮人也很好,只是跟我不合适。当然我也曾同意过与有好感的人交往,去接近女孩们,摸摸她们柔软的手或者亲吻她们,在那种亲密的时刻我会感到心跳剧烈、脸上发烧,我努力想要去回应她们的喜爱,但是总有什么不对,我没法真心实意地感到快乐或者期待,这种亏欠感让我无法继续保持关系。我不太明白促使人结合的那种感情是什么——也就是,怎样才能算喜欢或者爱另一个人,不过我绝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这点,因为那听起来像一种欠缺,而且真的很蠢。


一半原因出于不想承认自己比同龄人笨拙,另一半则是想看看先生的反应,总之——我告诉他说是的,丽贝卡是我的女朋友。其实并非如此。我没当那温柔姑娘的面扔掉她写的信,是因为她那么认真又诚恳,被拒绝时眼角泛起泪光,却仍然记得先道别再离开,我不想让她更难过,就把情书收起来夹在本子里。


笔尖悬空在纸张上坠下一滴墨,但◾️◾️◾️浑然不觉,仍保持着僵硬的动作,笑容似乎也带了点不自然。他就那样愣了许久,然后将头转向一边去看叠起的彩色糖纸,缓慢地告诉我他第一次听说。那种反应让我觉得被小看,因为那时我已经十七岁,他却仍时常当我是小孩子。于是我又补充道,自己交过好几个女朋友,只是从没跟他提过。


是吗——他的回答有些冷淡。我想他也许是在质疑言论的真实性,不禁有点心虚,也为他轻蔑的语气而不自在,但是话一说出口就无法撤回,我只能给那拙劣的谎言增加不存在的细节使它听上去更像真的。我列了班上几个姑娘的名字,心里对她们感到很是羞愧,但想到此时的听众并不认识女孩们,又找回了底气,侃侃而谈将挑剔刻薄的漂亮姑娘追到手有多费劲,讲述我们在一起多么甜蜜、休息日会相约去哪里玩——当然全是照搬玩伴们对我吹嘘时说的话。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以及这个话题是怎么开始的,我只是没法应对先生注视我时难辨情绪的目光。


中午的阳光从正对餐桌的窗户小心翼翼探进头来,气氛不能算很好,而体温不断升高,心跳又太剧烈,我必须不停地用夸张的话语和激烈的情绪填补我们之间那种常有的空白。


现在想起来,我经常会说错话、或者表现得不耐烦又暴躁,那也许曾伤到过那位先生,但他从来不说,永远平静温柔,像一片不为石子分心的宽阔海域,将一切于静默中包容。面对我的夸夸其谈,他只是不发一语地盯住眼前并不存在的某一个点安静倾听。


那天他在家休息,难得没有遮住眼睛,而是戴了架黑框眼镜,浅棕色睫毛间或扇动,手上仍然罩着白色绸布手套,偶尔转一转笔、推一下镜框,或者按某首歌的拍子用另一手的指节轻轻敲打桌子。我注意到他有时会连眨两下眼,不知道是不适应晴天干燥的空气还是出于某种习惯。对于我抑扬顿挫、感情充沛的演讲,他并无很大反应,偶尔在我停顿时发出些“嗯"、“这样"之类的肯定词表示在听,既没有不耐烦地打断,也没有表露出兴趣。我不禁有些沮丧,后悔在他面前虚张声势满口谎言,害怕由此被当作轻浮的家伙,于是收住话,为打断他讲解习题而道歉。


然而先生却表现得并无所谓,生硬的措辞和声音让他听起来几乎有些漠然,像一杯冷掉的酸苦黑咖啡。他告诉我不必道歉或有所顾忌,甚至有些多余地补充,只要我觉得合适,他不会干涉我的任何自由。莫名其妙的烦躁感再次占据我的头脑,我们一定是各自都拿到了乱套的剧本:如同奥西诺认定薇奥拉是情敌、罗密欧遇见早睡的朱丽叶*——错了,全错了,从他说出“女朋友”那个词时就不太对——我不想听到先生那么说,不想让他认为我喜欢别人,但是更害怕他知道我在感情上的愚钝。我想要剥下西萨里奥的伪装不准他再离开公爵一步,想要在缺席爱人的窗台下扔石子、并大喊大叫。


被别人处处限制当然不是我喜欢的,但是被无视、被忽略、被丢在一边更让人难受,尤其当这么表现的人是先生的时候。我并不是条理清晰讲逻辑的人,那时只顾着径自懊恼,既没搞懂我在为什么生气,也没发觉监护人先生实际并非那么平静。冲动把我的脑袋变成一个酸涩的遍布坑洼沟壑的果核,就像月球背面,于是没头没脑的气话从我嘴里冒出来了:那你为什么不结婚,总是自己一个人?你就谁也不喜欢、谁也看不上吗?


那双蓝色的眼睛因不悦而略微眯了起来,对面坐着的人一瞬露出几个交替的复杂神情,他抿起嘴唇,眉梢拧在一起。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钢笔被放下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男人把手肘支在桌子上,手指交叉叠在手背上垫住下巴——那是一个充满思考、谈判和防御意味的动作。他像是想要发难,又像是要辩解,但是无论是雷暴或者骤雨都没有来,最后他只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呼出,那双蓝色眸子再次睁开时已经恢复平时的温和。带着极易被拆穿的勉强笑容,先生非常缓慢、一字一顿地说,我当然有爱着的人。


爱,他说'爱'。


比喜欢、牵手、约会、亲吻都要高深莫测的词汇,那简直是降维打击,让尚且年轻的我满脸通红,哑口无言。那会是谁?是花店里那个经常与他谈论天气的女士,还是每天跟他搭同一班电车的同事,又或者是某些地方我不知道的秘密情人……我感到头脑发热而胸腔闷堵,一种苦涩又甜蜜的酥麻感自尾椎上涌,迫切地催促我开口提问,却又隐隐害怕着答案。


在我同内心作斗争倍感煎熬之时,又一冲击感极大的发言像重拳打在我已然不太清醒的神智之上——我打算等三十岁以后再考虑情感方面需求,监护人先生如是说道。


三十岁?我几乎是立刻大叫了出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惊讶些什么,内心则是扳着手指算起来,二十四到三十……还有六年,六年之后我是……二十三。


他显然被这一吼震了一下,有些疑惑地问怎么了。


那也得等太久——我的意思是,那也太、太老了。我支支吾吾地说。


我不知道我那时想表达什么,又想从他口中听到什么,只是耷拉脑袋盯住桌上的书本,斟酌还能再撒些什么谎,但找不到任何合适的措辞。我为着自己傻气的发言苦恼地攥着手中的铅笔,指甲在漆成绛红的木头上刻下深浅不一的划痕。平整的课本散发油墨气味,那些倒对我的字母看起来很陌生,像是另一种语言。


客厅中安静了一会,然后对面人轻声笑了起来。于是我终于敢抬头,看见男人把叠起的手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慵懒放松的姿势,他头斜撑在手背上,肩膀随着笑声轻颤,紧贴皮肤的手套轻轻摩挲下巴,整个人沾染一层斜阳的暖光,显得比平时多了太多人情味,不再只是冷冰冰的通勤机器。


我很少看到先生那样笑,平时他最多只是礼节性抬着嘴角;我也很少看到那眼罩下的面容,不曾知道那湛蓝的深邃眸子揉进笑意和阳光时会像夏日的湖面一样荡漾,微蜷的发丝和睫毛在额头与眼周投下的细密阴影如油画的笔触,裸露出的脖颈与手腕在透光时映出鹅黄和亮红。米色大衣此时搭在椅背上,他身上只有件衬衫,松垮地打着黑领带,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隐约可以看到锁骨。男人骨节和身形的轮廓线条都是刀切般分明的硬朗线条,色泽和气质则是晕染着阳光的油彩,神情柔软得几乎可以让观看的人把心也一同陷进去。


那是我第一次想要用“漂亮”去形容一个男性。


好吧,如果三十就算老的话。所以你要等什么呢?他带着沉静的笑意问,显然识破了逻辑上的漏洞,但没有揭露我的把戏,而我捏紧手中的纸条,盯着他直发愣,耳朵和脸颊发烫,再说不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话。


他等了一会,没得到应答。这时窗外商店的广播传来段轻快的吉他音,是下午茶的时间,于是他提议休息一会,起身将风衣披上,然后垂下眼睛揉了揉仍愣神着的我的头顶,去橱柜拿杯具和一罐茶叶。年轻男人转身时,影子便轻盈落在墙面,侧颊的唇线如此贴近我,像烙下一个吻。


……


我看着向导先生在火光下摇曳的影子。


迷雾一点点褪去,那白袍下的身形、那兜帽下露出的碎发、那鼻梁与脸颊的线条无比清楚地刻在记忆里,他的气质与动作、他说话时的语调甚至是停顿的习惯——都分明与我从十四岁起就熟识的那人一模一样。


但想要确认的急迫心情被口袋里硌人的冰凉弹珠一次次浇灭,灰白的影子从视角边界一闪而过,那忧伤的蓝色眼睛在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泪水——不知究竟是它的还是我的泪水浸染裂痕与伤口,撕扯开那么多个自欺欺人的谎言与幻想。我想起那个下着雪的夜晚,白炽灯光与墙壁暗红的交锋中,我分明弄丢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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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3.亡羊与牢.


推开未落锁的铁门,他总遇见同一个人。


白炽灯痉挛而失语的注视之下,弹壳踩着叮叮当当的节拍把值班室装点成堆放肉块的冷冻库,扑克与筹码散乱在地,血流得到处都是。半刻钟前的嬉笑打闹尽数从年轻躯壳中剥离而出,在呼啸的严寒中像烟花那样迸裂开去,扎进一双双错愕的眼眸。


军服外套自漏网士兵的手臂跌落,颤抖着瘫软在地,那绿眼睛的年轻人却只是站在原地,似乎感受不到恐惧或愤怒,任凭污浊晕染在刚熨烫过的衣袖上。黑洞洞的枪口吞噬一切情绪,猩红在铅灰的单间内横行,挥洒的笔触那样炽烈,灼伤了他的视网膜:有备而来的屠戮,措手不及的抵抗,在安乐与睡梦中毫无尊严的死。在他对面,裹着风衣的杀手举枪而立。


杀意直指眉心,灯光打在他身上惨白如裹尸布,而词句还未涌到嘴边便胀破,于是水雾蒸腾,徒留无意义的叹息。


可我还没等到克拉克的回信,他想。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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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残页」


我逐渐有些分不清哪边才是梦境,或者说更希望哪边是真实。


我们在这里走了许多天,什么也没遇到,骑着骆驼的商队也好,在越野车边上搭凉棚的旅客也罢,全都与我们错过,就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两个人。


也许现在正在书写的我才是在做梦的那一个呢?从最开始迫切想弄清一切到现在的无所谓,乏味的旅途让我身心俱疲,每日的首要任务就只是机械地抬腿迈步,从一块沙地迈向另一块沙地,喝毫无滋味的冷水,吃口味单一的干粮。再说哪边是现实又有什么所谓,在回忆中的那一侧的我也不过是多知道一个名字罢了,不管哪里都找不到那位神秘先生不是吗。


我觉得有些烦躁,却不知道该向什么发泄,或者为什么恼火——自从成人以后那种少年特有的冲动暴躁很少像现在这样折磨我的神经。不知名先生到底为什么不能自己回来,或者干脆从我一团糟的脑子里暂时出去呢。我踢着一颗石子,想着要不就直接跟向导先生提议给我施个沉睡魔咒让我倒头连睡三百六十五天把一切弄懂,再把我吻醒好了。混乱感让我胃里一阵翻腾……可千万不能吐,食物剩得不多了。


这天的行程堪称顺利,没有沙尘暴的阻挠也没有太阳咄咄逼人的凝视,我们顺着风走了很远,一路景色单调得几乎让我以为遇到鬼打墙,直到最终来到处有许多空心岩洞的丘壑地形区下方。在往逐渐拔高的地区攀登时,向导开始哼一首熟悉的曲子,但是当我问他那是什么歌,男人只是停一会并不作回答,然后继续哼唱。


"If you missed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听觉神经不受控制地接收向导先生的歌声,告诉我那是常在客厅唱片机中听到的《不知名先生最喜欢的不知名曲子》。底层逻辑则像个坚信自己错误推理的蹩脚侦探,逐帧对比两人的外观、习惯与声音,然后得出“嘿老兄,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啊"的白痴结论。


确实不乏那位先生在轰炸中受了刺激失忆后跑到沙漠里当起引路人被我误打误撞遇上、于是两个失忆患者一起冒险的可能性,但是先不论这种推论可笑的逻辑,光是那个关键的违和点就推翻这个论证,脑内开起辩论赛,然而反方很快无话可说,因为我不知道'违和感'究竟怎么解释。我并非在故弄玄虚,原来不止在悬疑小说里,现实中也会有着这样的状况——有哪里不对劲,但我说不上来为什么。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引路人在前面走着,只留给我一个背影,手杖随着脚步敲击着黄褐色的岩石,我配合着他的走路速度跟住他,湛蓝的天幕下阳光明媚,这是平和又普通的晴天,但是一种巨大而沉重茫然与孤独像骤雨一样冲刷着我,内心有个人形空白随着每一个动作抽痛,我想要无视它,而伤口却一天天恶化。


很多个瞬间我多希望向导先生能突然停下转身,告诉我他就是我想见的那个人,但是却又为这种可能性浑身发冷。我开始为一切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事物感到迷茫,比如天为什么是蓝的,沙子为什么是金色,我为什么在这里,又为什么还活着——


闪回有明显的断层,但是大脑抗拒回忆。我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那之后我有没有去找邮差要回东西。如果只沉浸在美好记忆的温柔乡里,也许我就再也记不起他的名字,也没法从这里走出去,这样的预感促使着我去弄清真相——我这些天一直逃避的、最暗色调的那段回忆。


我能确信它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但是当灰与红的梦魇一次又一次举起枪,我就会赶在看到结局前醒来。我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枪械已经被我卸掉放在床头,身上只有十六岁生日时收到的弯刀,我从未在实战中使用过它,更别提在杀手扣下扳机前反击——那位解决了值班室中其他四人的杀手,传闻中从未失手的暗杀者,那么近的距离下,我肯定难逃一劫。


一个可能性在脑内闪过,但我甩了甩头飞快地抛弃它,害怕它浮到表层意识被捕捉到。


“Lord, I'm one, Lord, I'm two, 

Lord,I'm three, Lord, I'm four, 

Lord,I'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


停下别再唱了。我想这么对向导说,可是大张开嘴,吐出的只有干燥嘶哑的喘息,除此之外我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咽喉,答案或多或少已经显露,而回忆瑟缩着不敢靠近,恐惧感像受了伤的野兽,拖着血淋淋的身躯在脑内到处冲撞,粗暴地踩碎那些还未绽出的花苞。


愤怒与冲动过后,迷茫和脱力感悄无声息地袭来,我在幻觉铺设的虚假落脚点上一步踩空。


在向前跌倒时我突然想到,也许我不是真的想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去,而是想要逃走,从这种占了我生活大部分时间的、一无所有的空虚感里逃走。


我需要回忆、需要思考、需要忙碌的日程来抵抗那种想要放弃的颓废感;假想敌也好,任务也罢,人总需要精神支柱去应对一味重复着的毫无意义的每一天。我想我会变成这样割裂又混乱的人,大概是因为我用于寄托爱和归属的那个柱子已经倒塌了吧。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在我撞在地面之前向导先生及时扶住了我。


“您还好吗,萨贝达先生?"他搀着我的胳膊让我坐下,半跪在地上关切地望着我,这时我才发觉他早已经停下哼唱,或者其实从未开口过,但那首歌仍不停地在耳边响起,告诉我此刻离家已经太远。


混乱之中一种本能——或者说那个明明知晓一切却缩在幕后的我支配了身体,我坐在地上两手用力环住他,浑身抖得就像犯了癫痫,我实在不知道在为什么而恐惧。脖子上的黄铜吊坠嵌进发烫的皮肤,男人的下巴硌得我肩膀生疼,但是我必须使出所有力气留下他,就像他下一秒就会去到很远的地方似的。


“对不起,对不起,"话语撬开唇齿从空白一片的大脑中逃逸,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者将要说什么,“我不是故意、我不知道那个人是——"


“嘘。"对拥抱毫无反应的向导先生却在这时突然挣开了我,力气大得与他身形有些不符,他贴近我的脸,面庞在一阵眩晕中映入眼帘,遮目上的图案分出了重影,像万花筒的漩涡一般吞没过剩的情绪,他伸出右手食指抵住我的嘴唇,似乎是安抚,又像是一种警示,“您需要休息。"


于是我们坐在山岩上度过一整个下午,看着太阳从头顶上方踱步到山崖后面,远处地平线仍然空空荡荡,除了像熔化的铁水般烧得通红的落日外,什么也没有。原来除了海洋外地球上也会有这么宽阔的地方,但是海之下好歹是另一个群落的世界,这里却空无一物。


向导并未追究我之前说的胡话,而我则将那些句子一遍又一遍拆解和分析,想弄清楚怎么一回事。


也许是太久没这样深入思考过什么,我觉得气血上涌,头晕脑胀,一旁的男人却悠闲自得,看到我苦恼的样子竟然伸手点了点我拧作一团的眉毛,自然得好像是在捋平衣服上的褶皱。他停顿了一会,似乎在想怎么安慰人,然后拍拍自己的腿说:“要枕着睡一会吗?"


“不。"我生硬地拒绝,甚至忘记维持之前塑造的礼貌形象,生怕不受控制直接一头躺上去。这提议简直可以说是毫无根据,我分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这一点又与不知名先生那无人能理解的冷幽默重叠——还是真的认为我喜欢贴着他(当然我没法百分百保证不愿意)想必我的人格在向导先生的理解里已经朝一种相当奇怪的方向发展。


“那您想听歌吗?"他仍然盯着我。


又是那久违的被当成小孩子对待的感觉,他小心翼翼的试探态度让我有些哭笑不得,几乎忘记就在刚才我还在因为个人存在意义的哲学问题头疼欲裂。


“也不用,我没事。谢谢您的关心,先生。"我短暂沉默了一会,犹豫着将那个问题抛出。追寻真相意味着打破现状,冰面裂出一条细缝,无声地从脚下蔓延,我听到自己嗓音发干,“向导先生,我想问您——为什么我的弹珠会在您那里?”


向导却疑惑地歪了歪头,与之前那次如出一辙的动作和语气让我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弹珠?”


“也许您会称之为用来引水的'石头'。"我从口袋里拿出那枚玻璃珠准备向他解释,却只掏出一颗平平无奇的石子。

  

那是荒漠路上随处可见的灰色岩石碎块,棱角分明的石块被捏在手中发出尖锐的嘲笑。本就不堪重负的心一下子沉到湖底,我听到它跌落的声音。


也许我是发疯了。


我站起来,走回跌倒的那个地方蹲下身一点一点搜寻,没有听见向导说了什么,就像弄丢了弹珠的那天,一直找到天黑,满身霜雪。但是我再次没能找到那滴水蓝色,哪里都没有。


在哪里,丢在哪里了?其实心里已经明白再也找不回它,只是幻觉作祟让我以为可以有所弥补,但我仍然半跪在地上,用手挥着尘土,挖着堆积的碎石,把障碍物全部移开、移开——


“奈布·萨贝达先生!"

  

肩膀被用力扳住,我茫然地回过头,看见向导带着怒意的脸。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我知道他生气时会略微眯起眼、会把眉毛拧在一起、会抿紧嘴唇、会喊别人的全名。那是遇见他以来他第一次带上情绪,也许值得惊讶或者高兴一下,但是除了丢失的蓝以外我什么都没有想。

  

引路人走到我面前蹲下,我的眼睛像跟踪镜头随着他转了一圈,然后下移。坠落在沙地里的红就像雨,血沿着破碎的指尖淌下去,一滴滴晕染开覆盖一小块地面。

  

这不是我要找的,我无力地想。


……


冷静过后又是相顾无言的连续几个小时,向导仔细地帮我挑出手上伤口沾染的沙砾、消毒并将它们包扎好,娴熟的动作表明他已经这样为人包扎过太多次。背包里的医疗箱突然在这里起到了作用,也不愧于我背着它走了一路的辛劳。火堆噼啪地响着,似乎催促我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但是我此刻精疲力竭。


“那枚弹珠对您来说很重要吗?”在我几乎要睡着时向导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地掉在柔软的沙地里,我差点以为是幻觉。


“我不知道,”我如实回答。一个物件对某人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什么,又和什么有联系——我一向不擅长这类文学赏析问题,甚至放在自己身上时也难以理解,“只是……它让我想起一个人的眼睛,所以我一直带着它。"


“原来是这样。”向导叹了一口气,他听起来有些失望,但更像是放下了心,“是关于之前的噩梦吗?"


男人没得到我的回应,于是往火堆里添了一柄干枯的树枝,火舌欢欣地舔舐咀嚼着不知名植物的残肢,炸裂声像遗失往事的枪响灼痛神经。“或许说出来的话,您会觉得更好受一些。”他拨弄着那些枝条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雪夜、熄灯后的营帐、晚归的士兵看见值班室门缝透出的血色、惊叫的尸体与一头沉默瞪视着我的独狼——我再次复述那段真实的噩梦。


“他们四人我都认识。留姜黄胡子的斯诺、睡觉打鼾又磨牙的雷蒙、每天擦四五次枪杆的盖文、还有詹姆,他总是攒起分配物资里的甜食,然后找个机会一次性全吃完。直到他死,遗物里还剩下两包糖和三块巧克力。他们就那样躺在地上或者趴在桌上,枪伤处处命中要害,干净利落……也许并没有我说的那么多血,也许……我那时并非站在原地毫无抵抗。”


夜风灌入我的衣领,乌云散开去,月亮从油彩般厚重的云层下现身,那颗石子从我手中掉落,咕噜噜地滚出去从迷雾后面唤出一大段回忆,如枯井的引水石。


“他……打偏了,那给了我机会反击,我用刀……我把他的枪夺下来,然后拉响警报。”我听见自己说,字句自然而然地涌现,声音却因亢奋而发颤,像崩得过紧几乎断裂的弦,“后来,我记不太清了。他企图逃走,但是血迹在雪地里太明显,很快就被追上……前来救援的士兵对他头上开了一枪,尸体掉到悬崖下边去了……我没跟他们一起去找。"


在故事发生许多年后的遥远结尾我看到一个披着军服大衣于月夜伫立的身影,脑后的短发与披风一起被寒流掀起,在夜色中烈烈作响,徽章闪耀着铁蒺藜后诞生的荣光,年轻的上校手握一封刚启封的信。他站立着的背影笔挺,望向月亮的表情却是木然,那是在此之前已然崩溃的人会有的神情——泪腺枯竭,眼眶中填满了无期盼的死寂。


我喘不过气,苦涩的海洋吞没了我,窒息感使胸腔发闷,只能用手攥紧项链,仿佛在寻求吊坠里面关着的人的原谅与庇护。


“那个杀手,"向导像是没有察觉,缓慢地吐露字眼,也许他是正常语速,但每一字都击打在心跳上,“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对我刻意省略避开的重点感兴趣,下意识抗拒回忆细节,生硬地回答:“不知道。"


“不记得了吗?"


“……我们没能查到那人的底细,只知道他的代号。"


向导先生带着一种看不出真实情绪的微笑注视我。这很奇怪,男人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一直戴着眼罩,但当他看向我的时候,我总能知道。他在我说完最后一个字后很久都没有再回话,似乎还不知道话语已经结尾。我们保持着这种静默的对视坐在黑暗中,就像电影落幕后执坳地停留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星河无声地悬在不可触及的高处向下窥视,篝火跃动的脉搏泵出闪烁的暖色。


“他的代号是什么呢,先生?"最后他还是问了,像给我下的圈套,又或者是用以自罚的陷阱。


“独行者。"我直视着他,如是回答。


也许是错觉,我看到向导眼下闪烁湿润的痕迹,但随着我眨眼瞬间的闪黑便消失不见,像划过天幕的不可知的彗星。


我不知道这个答案对他、或者对我意味着什么。

—————————————

To be continued.


注释:

*标题同歌曲《Five Hundred Miles》

*画羊/春羔:源自《小王子》与《沉默的羔羊》

*Arrivederci signora Luna:意大利语,此处译为再见月亮夫人。

*人物均出自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和《罗密欧与朱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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